自我鞭挞岸边鹿伴

第105章 警示

小吏平日里再嚣张,最多是欺负本地良善软弱的百姓,面对有正经官身的大族人家,分毫都不敢去动。

在何以尚的眼中,胥吏都是些土鸡瓦狗。

他们最大的仪仗,就是常年积累下来的人脉和信息,普通无能的地方主官,无论是县令还是知府,初来乍到,两手一抹黑,为了自己的考评,只能与胥吏们妥协。

而自己没有这些顾虑,他恨不得多几个不长眼的,好方便他杀鸡儆猴,震慑当地。

之前他曾在京师经历了荷花案,知道所谓的“囚徒困境”,学之即用。如今的胥吏们虽然没有关在牢笼之中,可是他们面临的境遇却和囚犯差不多,被无形的大网困在了徽州府,完全没有脱逃的可能。

数百名胥吏,只要有几个人肯先开口,顺藤摸瓜,就能掌握他们的全部情况。

海瑞曾经巡抚应天,对附近的民风有所了解,在这次南下徽州之前,与他讲过许多要相关事项,无论是对付小吏、官员,还是处理民间纠纷,他都心里有数,并不着急。

训斥过群小后,何以尚转身走向内院。

徽州一府六县一共七位主官,就在内院中喝茶看报,耐心等候多时。

在何以尚结束了对胥吏的训话后,小厮一路小跑着进了内院报信。众人读报的把报纸收好,品茶的放下茶杯,在知府崔孔昕的带领下,站在院门口,站成一列,恭迎钦差进入内院。

“众僚友不必如此盛情,令人惭愧。”

面对同殿为臣的官员,何以尚的态度要和缓许多。

并非他欺下媚上,毕竟徽州知府的权位也在他之下,此地没有什么“上”值得他去谄媚。更重要的原因是,除了知府以外,剩下几位六县主官,任期不久,与之前丝绢案的拖延没什么瓜葛。

如今丈量土地才是重点,需要几位主官合作,没有必要激化矛盾。

然而陛下的态度,还是要与他们讲明。

在寒暄一阵后,何以尚谈起了重点。

“本宪知道,你们都是一地主官,自然要为本地着想。可是本地乡民推你们上来打擂台,你们就真的要打?”

何以尚的视线投向绩溪县令陈嘉,休宁县知县陈履几人,丝绢案各县争吵的时候,就属这两位最出风头,纷纷从故纸堆中拿出证据,公开叫板。

被何以尚盯着的,都承受不住他的压力,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抬头与之对视。

他们到底是收受了当地人的好处,还是身为父母官,被地方裹挟着出头,这些都不好说,也不好查,暂且被他放在一边,只是趁机敲打一番。

“爱护百姓是好事,可是别忘了,你们是朝廷指派的流官,有朝廷才有你们,而不是裂土封疆的王侯!

陛下这次下旨免了今年的丝绢税,从自己的内帑填补,是为了什么?就是希望徽州别出乱子,乡民们别因为这个闹起来。

丝绢税朝廷没有定论,你们也不用着急。

肯定不会按《大明会典》所载的六县人丁均派到县,也不会按《徽州府志》所载六县田地均派各县。朝廷打算拿徽州当做试点,重新丈量土地、清查人口,掌握实数,以此为依据修订税赋。

你们之前争吵的时候,各县百姓群意汹汹,本宪暂且不去追究。可是接下来清丈的时候,要安抚好各自的百姓,不许再出乱子。

否则,朝廷一旦找起本宪的麻烦,本宪就只好拿你们是问了。”

七位主官纷纷保证,绝对不会给朝廷找麻烦。尤其是知府崔孔昕的态度最为坚决,只要熬到明年,无论升迁还是平调,他都能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接下来,何以尚又针对清丈做出一系列安排,众人耐心听着的同时,还得到了一份文书们抄写好了的相关细节要求。

十分贴心,不过这也是考成法在地方上的成果显现。

各种要求都已经用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府县主官,要按照上面的时间表推进工作,若是再像之前那样推诿拖延,可就有得受了。

相关的要求,都已经传达到位。

为了不耽误农事,丈量土地和清查人口的工作都选

择在九月过后开始进行。

农民结束了收获,空闲时间增多,大小官吏们却变得更加繁忙。

几个小吏、带着文书、算手、算学家以及杂役,顶着依旧火热的太阳,在休宁县一处田地进行丈量。

文书登记账册的时候,歙县的吏员歪着脑袋,死死盯着,生怕他改写数字。

见状,休宁县本地的吏员忍不住出言讥讽。

“你们歙县的放心吧,该是多少亩地就是多少亩,我们不会少算,也别想多报。”

“哼,我们一县替全府交了一百多年的丝绢税,谁占便宜谁知道。”

歙县吏员脸一红,立刻反唇相讥。

“那是你们活该!”

附近的书生发现又有人争论口角,形成对立的态势,他连忙跑过去,拉开吵红了脸的两帮人,苦着脸进行劝解。

此时的人力不足,组织力不够。

所以清查的工作,要一个县、一个县的轮流进行。每个县都抽调了一批人手,协助被查的县。

不知是谁传的风声,说丝绢税会按照清查后的土地或人口进行缴纳,所以一开始的阻力自然不小。

各县都不想因为清丈增加本县在册的土地,导致税赋增加。

好在今年的丝绢税被朱翊钧免去,其他正税、徭役、加派暂时也都会按照原先的账册征收。一系列安排过后,减少了一些当地的对抗情绪。

然而五县与歙县之间,依旧隐隐分成了两派,时不时就会发生争吵。好在每一处清丈点,都安排了本地的秀才、童生,要求他们维持秩序。

这次又是朱翊钧出的主意,在他的印象中,婺源县的秀才程任卿,就曾经煽动了极大的民乱,惹得朝野震惊,甚至以为当地造反了。

后来他和帅嘉谟等人因此被抓,煽动民乱的程任卿等五县领头人判斩监候(死缓),在同乡上书喊冤后,才改判流放充军。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何以尚才按照小皇帝的指示,将六县读书人都召集到一起安排了任务。

读书科举当官,为的就是济世治民。

所以让他们提前体验这个过程,将其称之为“实习”,和胥吏们一样,有赏有罚。

如果维持不住秩序,闹出大乱子,即便他们没有参与动乱,也可能会被革去功名!

童生虽然还没考上秀才,算不得正经功名。

但是身为童生,平日成绩排在前列的,平日都会领取学府发放的米粮。一旦出了事,禁止科举、不再发放粮食,同样等于人生完蛋。

但凡年过加冠之龄者,皆要参与实习,逃避者,一样有可能遭遇革去功名的惩罚。只有重病、戴孝两种情况才可暂免,还要经过何以尚的亲自核实。

这样一来,地方上一旦再闹出乱子,这些书生都会受到牵连。

是以,原本还热血上头,想要组织百姓们群起抗议,以为官府能够法不责众的书生,顿时都偃旗息鼓,变得老老实实。

少数头铁的,也在家族的“棍棒教育”下,懂得了实习的重要性。

只有全县上千名童生、秀才,只有两个因为“棍棒教育”过了头,变成真实的重伤,上报为“走路不小心摔断了腿、胳膊,需要修养”。

何以尚一开始还以为是故意逃脱责任,然而在认真查访了两家之后,发现了实情,只好哭笑不得的免去了他们的任务。

六县胥吏们互相监督、读书人被迫用自身的功名来保证地方秩序。何以尚还会亲临一线,进行抽查,保证清查的真实可靠。

在这样的强力推动下,清丈的工作正在顺利进行,偶有争执,都会被人压下,没有闹大。

不过有的时候,清丈人员也会遇到难题。

望着一小片宛如波浪形一样的田地,就连随队的清丈的算手都不知道该怎么算。

带队的小吏随口抱怨道:“你说说这一块河滩地,让你开荒开的歪七扭八,属实不好丈量。”

“嘿嘿嘿,是小的给各位老爷添麻烦了。要不然,老爷们就按长条算,小的也容易弄明白。”

过去这类开荒地,大

伙都不会清丈,给自己找麻烦。最多是本地的小吏,看情况收一笔“常例钱”放进自己腰包,没有必要特别精确。

可是如今在何以尚的认真检查下,小吏们都不敢再偷奸耍滑,让别人抓住自己的把柄。

随着清丈的进行,已经出现了地方小吏因为试图替人隐瞒土地少报面积,被何以尚发现,当做典型严查的先例。

面对这帮胥吏,何以尚每隔半个月就会召集一部分人,召开警示会。

其中已经有一名休宁县户房粮官,因为犯事被下令抄家。

挖地三尺,家产折银超过千两!

父子相传的吏员职位从此不再享有,全家更是要被流徒到辽东充军,在那里开荒耕田,三代都不得再当官为吏。

这种结局,怎能不让人警醒。

“那怎么能行,这块田地的形状,都要给你画在地契上,到时候上官万一抽查的话,老子吃了瓜落,你能承担的起?”

被小吏瞪着的老农吓了一跳,就要跪地磕头求饶,赶忙被这小吏搀扶起来。

“我可什么都没干啊,你个老头,别想在这大庭广众的坑害我。老子没打算欺负你,就是要把这块田给算清楚。”

小吏和算手等人聊了聊,确定本队的算手水平不够,算不清这一块土地的面积,遇到难题,只好去请算学家前来解惑。

这块地只能暂时放置一旁,等之后再来清丈。

过了两日,程大位随队前来,在这片河滩地走过一圈后,露出轻松的笑容。

“把你的绳尺收起来吧,用不着这个。”

算手好奇问道:“程老先生知道怎么算?”

“你是衙门的算手,就和程某学学这个,日后土地清丈的时候学以致用,不枉这一次的辛苦。”

“程老先生愿意教小的?”那算手当即跪下,哐哐哐连磕三头,“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程大位不禁失笑,感慨这算手实在是机灵。

县衙招用的文书、算手,其实算不上胥吏,本身没有多大的权力。愿意干这个工作的,都是些科举无望、知道自己才能的普通人。

这才做一些简单的书写、计算工作、维持生活。

自然,当文书的写不出锦绣文章,算手同样解不出费马猜想、哥德巴赫猜想这些难题。

他们面对加减乘除的时候自然没有问题,可以胜任简单的计算工作。然而一旦遇到难度稍高的数学问题的时候,和不通数算的文盲,都没有多大的区别。

这种解答高难度数学问题的思路方法,等同于匠人的传家手艺,轻易不会传授。

不过程大位游历多年,在看到了《新报》后,志在京师,打算给家乡留下一些传承,自然不会吝啬。

数学知识又不是钱财,教会了别人,并不会饿死师父。

不过两人初相识,程大位并不打算就这样草率的收徒。

拜师礼还是其次,重点是他与这位算手并不熟悉。随便收徒认下关系,在这个时代,可是很容易被牵连到的。

他让算手起身,说道:“只是先教你这种不规则土地的面积计算方法,至于以后能不能成为程某的徒弟,还要看你日后表现……”

“小的不敢高攀,师父愿意教,就是小的再生父母。徒儿再给师父磕几个头,感谢师父的恩德……

算手并不失望,能够得到这种机会,已经极其难得。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殷勤态度。

程大位研究了多年的数算之道,在大部分人看来,都不如能用在科举正途的儒学文章。如今能够被人这般尊重,即便是程大位也不能免俗,心花怒放,便默认了算手继续叫他师父。

“师父,我们如果不用绳尺,还能用什么丈量土地?”

“先用为师自创的丈量步车,为师再教你割补之术、推步聚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