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要加薪
按照朱翊钧的意思,会有多重审核,不会放任所有胥吏都能参加科举。但这依然等于是开放了科举的限制,会让这条“正途”变得更卷。
张居正虽然已经听取了许多意见,可是在这一步上却坚决不肯退让。
“陛下,典史、驿丞,虽然不入品级,依然算是杂佐官,与寻常胥吏不能同日而语。而且即便有曹鼐等人为先,都是特例,没有常开。因为历代先祖皆认为,此事不适合作为朝廷规制。”
“陛下,臣记得曹鼐在担任典史之前,已经是举人,是有科举资格的,此种特例,并非任何一人都能赐予,普通胥吏连童生都不是……”
张居正和在场的于慎行,皆同时反对朱翊钧的提议。
“按照旧制,只要通过两次外考一次京考,即可升转为官,这已经是朝廷给胥吏们的恩典了,何必让他们参与科举……”
朱翊钧刚要反驳,想说九年内这三次考试,但凡有一次失误,就要再重新等上九年,才有重新成为官员的可能。而且上限只有七品——这还是一品衙门的吏员才能享受到的待遇,一般能混上最低的九品,都是逆天改命了。
这种过于严苛的选拔方式、天花板过低的政治待遇,自然难以调动胥吏们的积极性。
不过他转念一想,明白了此时文官们的内心想法。
别说张、于了,几乎所有文官都是苦读多年,艰难的通过科举,一朝翻身。作为已经上车的人,最容易做的就是关上车门,而不是让所有人都上车。
不管朱翊钧打算给有机会科举的胥吏们设立多少额外的考核,都会在无形之间拉低这一条道路的门槛,降低他们的“格调”,影响到切身利益。
两人已经是比较开明,愿意在大多数时候支持自己的臣子了。如果连他们都不能接受,就算把此事摆到朝堂上,一样会有连绵不断的反对声。
在这种无关紧要的议题上,没必要和大臣们对着干。即便强行推行,短时间内看不到成效,消耗自己的政治威望,得不偿失。
就像万历曾想废长立幼,选择福王当储君,结果满朝文武皆不赞同,坚持反对皇帝的意见。已经亲政,甚至打过三大征的万历皇帝都没有办法,他气的开摆躺平,最后导致政府运转失灵,成了亡国因素之一。
朱翊钧干脆暂缓这一提案,等以后威望更高,有能力直接改革科举的时候,再一口气推出。
经过这一次的争论,朱翊钧对于文官们的“底线”,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喝口茶,舒缓片刻,朱翊钧继续道:“开放胥吏科举之事,暂且放在一边,朕有一条可以让官员、胥吏,都能获益的想法。先生可能不会在意,但是于卿应该会很高兴。”
于慎行不由得停住笔,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他通过国家科举“正途”,成为翰林,且不说未来成就,即便是现在的身份,也是极其清贵。
不知道有什么政策,能让自己和胥吏都享受到好处?
“朕知道官员们俸禄微薄,即便有冰赐炭敬,年节赏赐,依然不能惠及每一个人,日子过的紧巴巴的。但是胥吏每月所得,比起七、九品的小官,要更加稀少。
所以朕打算增加俸禄,无论胥吏还是官员,都要惠及!”
加薪当然是好事!
于慎行嘴角不由的扯起一抹弧度,他的身份“清贵”,正说明了没有油水,作为平日给小皇帝讲课、编书的翰林,即便想捞银子,都没有机会。
而且平时迎来送往,不可能一点体面都不讲,所以在百物腾贵的京师生活,像他这类京官,往往要借贷度日。
即便他最好读书,花费相对较少,不需要借贷,平时也要给人写些文章,赚点润笔费。
“朕为了丝绢案,让人查问过京郊的小吏,他们纷纷叫屈,说单纯依靠俸禄根本不足以维持生活,所以难免要巧立名目,从老百姓的手中搜刮一些孝敬钱,这甚至成为了朝廷默许的故例。随便做半个月,都比朝廷一年给的俸禄还多。如此一来,哪还有清廉小吏生存的空间?
朕觉得,高薪俸不一定能够养廉,但是过低的俸禄,一定有问题。”
张居正也是从于慎行这个阶段过来的,比朱翊钧更加了解此时官场的情况。
如果提高一部分人的薪俸,确实有可能遏制住人的贪欲,但是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能拿的钱,肯定不会拒绝,该贪还是贪。
尤其是考虑到目前的实际情况,他思考片刻后,最终还是反对道:“陛下,国库不足,左挪右支尚且需要臣等殚精竭虑,没有空余给臣子们加俸。”
“朕知道,所以一向主张开源节流,把银钱用到刀刃上。
如今九边远比过去安定,俺答已经臣服,只剩下土蛮、董狐狸等部,即便为了攻克此獠,也无需再增军费,可以慢慢裁减。
而且朕不动土木兴建宫殿、加征丝绸珠玉,这部分钱也能取出一部分用来加俸。
就像是朕刚才说的,允许商人等平民穿戴、建造房屋时突破往日界限,这笔奢侈税款,想必不是一个小数目。
尤其是,还有一个重要开支,朕觉得可以裁减,为国库再省一大笔……”
“不知还有哪里能够裁撤?”
给官员以及胥吏们普遍增加薪俸的话,怎么想都不会是一笔小数目,想要满足这个需求,能挖哪里的墙角?
朱翊钧露出神秘的微笑:“之前朝中不是有多人上疏,说朝廷困扰宗室负担,提议开放藩禁,允许宗室从事百业自食其力吗?
朕觉得很好,我天家宗室如果都不为国家考虑,谁还能为国家考虑?底层宗室自食其力,自然无需国家提供给养,藩王郡王们的俸禄、盐引、赐田等亦要裁减,从这足以弥补给官吏们增加的薪俸……
唉,苦一苦我天家,若有骂名朕来担。”
朱翊钧这一番话,再度震惊到两人。
把改革的大刀砍向宗室,是自建文永乐以来,没有一个皇帝真正做到过。
除了明初的建文削藩、永乐裁军权,后来的皇帝,都只关注如何避免宗室造反。最多在继承权之类的地方进行卡位,限制宗室人口不要暴涨的太过分,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嘉靖制定《宗藩条例》,效果并不显著。
为了自己的名声考虑,大部分皇帝,都会宽纵藩王,给予各种赏赐。
其中最为大方的就是弘治,万历大笔赏赐潞王、福王之前,弘治因为童年不幸,对几个弟弟格外的好,嘉靖父亲兴献王就因此得到了安陆附近大量赐田。
毕竟都是皇帝的亲戚,而且藩王的地位尊崇,即便关系已经疏远了,一旦有藩王提出赐予白米、要盐引之类的请求,皇帝们基本都会满足。
要不然这些藩王们叫起苦来,装可怜卖惨,丢的可是皇帝的面子。
这种事情放到民间,都会被人戳脊梁骨。
即便是面临了重重困境的崇祯,都没有直接大幅削减藩王们的福利待遇,只是允许宗室们入仕经商,开了一个小口子。
于慎行被小皇帝的魄力震慑到,停下笔,墨水从悬空的毛笔滴落在册子上,渲染出一团墨迹,他这才恍然惊觉,连忙补救。
好在《起居注》之后还要誊写,如今有些墨迹不算大事。
张居正一时之间都不敢去想,如果要满足官吏加俸的钱粮,得从藩王这些宗室身上,砍下多大的肉!
朱翊钧倒是觉得压力不大,因为如今的中下层宗室,日子其实并不好过。
早就有下层宗室,因为领不到禄米,又不让做其他的工作,造反求活了。
最近一次最为有名的例子,就是嘉靖时代藩的宗室朱充灼。他身为朱元璋的后代,和川奉国将军,却高举反明复元的口号。焚烧了大同的几处草场,想要投靠蒙古,结果被地方巡兵逮捕,送到京师赐死焚尸。
还有底层宗室为了能够混上一口饭吃,不敢造反,只能主动犯罪的。
就像周王镇国中尉朱勤熨父子,故意犯法,上奏评论当朝时政,结果顺利被抓,送到了凤阳高墙,成功避免了被饿死的结局。
朱翊钧知道这些事情的时候,初觉滑稽,后觉凄惨。
奉国将军之下,还有三个层级的中尉,尚且不能算最底层的宗室,即便是这样,都混不下去,被逼到了造反的境
地,何况其他人?
绝大部分宗室人口,都是这种早已经领不到足额禄米的穷困人口。被限制在封地也就罢了,很多底层宗室没有房屋居住,三十多岁不能婚配,死后都没有棺材埋葬,只能行乞于路。
名为宗室,实际比耕地的农民还要苦!
等到自己变革后,这些底层宗室可以得到自由,养活自己。朝廷免不了还要再给几年过渡期的禄米,保证数年内的生存——这笔禄米同样要算到各地藩王、郡王的身上。
变革后,日子肯定比以前过的好很多,自然能够得到底层宗室们的支持。不过以前积累的拖欠禄米,实在太多了,只能成为烂账一笔勾销。
就像是代府奉国将军朱聪浸、山西怀仁王府奉国将军朱聪涽等人讨要禄米的时候,已经积欠了二十多年。
这笔钱粮,只能让他们去找以前的皇帝讨要了。
藩王、郡王以及少数镇国将军生活优渥,才是会被触及利益的人群。
然而他们人数稀少,到如今只有二十多个藩王、数百个郡王。在长久的“养猪”,和防范造反的限制之下,又能有几人真的敢于反抗,而且能闹出声势?
即便真的有宗室因此造反,朱翊钧也不担心。
朱翊钧早在刚刚成为皇帝的时候,就已经想过要对藩王们动手了。像朱载堉这种贤明可靠的宗室,少之又少,大部分上层宗室,都是贪图享乐,空耗钱粮的造粪机器。
要知道,朱翊钧可是打算割他们的肉,来满足中下层宗室,以及全国的官吏。
能有几人肯站到他们那一边?
等到平定了叛乱,顺势借着造反的理由牵扯大案,将其除国,同一系的宗室受牵连除爵。比起单纯削减福利,能够省下更多的开支,而且还能合理合法的收缴藩王们积累了多年的财富,弥补国库。
拿这帮血缘已经十分疏远的亲戚开刀,朱翊钧一点都不心疼!
张居正思索许久,想明白了朱翊钧打算是拿文官顶锅,吸引这一次变革后藩王们的怒火。
反正他年纪小,名义上没有亲政,真的把这项政策实施下去后,不敢直接怪罪皇帝的藩王、郡王们,即便扯旗造反,也会打着“清君侧”的名义。
大恶人全让他张居正当了。
而且自己还要推行考成法等诸多变革,即便给官吏们加了薪俸,文官们也不会对自己有多少感激之情。
然而这确实是一种大略可行的办法,张居正认可了小皇帝的思路,只是详细条文同样需要拿到廷议上去,经过众人的商讨认可。
“让清白能干的人从事吏员,给与相对丰厚的俸禄,提供他们晋升更高的希望。如果再不从良为廉,天地难容。所以除了朕之前说的这三点,还要给与胥吏足够的监察、考核。若有贪腐或不能任事者,及时剔除,及时补充,以免胥吏成为一潭死水,变得腐朽……”
徽州丝绢案本身并不大,却能牵扯到许多变革。
影响全国的政令,还需要经过进一步的廷议才能宣布,但是关于整治徽州胥吏,以当地为试点的命令,已经通过快马快舟,送到了何以尚的手里。
“原来陛下和元辅是这个意思……”
查账结束之后,各县之间依旧因为丝绢税的分配而争论不休。
何以尚耐心等待朝廷的结果,趁着这个空当,开始推行重新丈量土地,只是收效甚微,六县官吏没有半点积极性。
在看到小皇帝的公文支持后,何以尚疲惫的脸上,终于再度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