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皇叔朱载堉
“百余年来徽州府的税赋都是这样交的,你们何必咄咄逼人,妄加改动?”
歙县士子高声反驳道:“从来如此,便对吗?陛下在《新报》上说要除旧弊,这就是旧弊!”
“早查清楚了,唯独你们歙县有桑园,本就该歙县一地缴纳这份丝绢税的……”
“胡说八道,明明是人丁丝绢税,交税的源头不是桑园,而是以前欠的夏税。不知是哪个王八蛋改成了‘夏税生丝’,真是欺人太甚!”
钦差何以尚到达徽州后,六县各派人手齐聚府衙驻地,互相争执不休,纷纷拿出对他们更加有利的证据。
两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何以尚头疼不止。
何以尚在看到这么多互相矛盾的证据后,无法在短时间内做出决断,他需要重新查明旧档案、账册,一一比对。
这与海瑞查大户、惩贪官的时候完全不一样,那时候虽然要面对强敌,但是目标明确,只有几个关键的对手,只要态度强硬,做一个强项令,专注对付大户即可。
割掉大户的肉,来安抚补偿小民,无论皇帝还是百姓,都能接受。
即便是京师权贵的威逼利诱,他也无需困扰,坚守本心顶着压力继续做事,自有海瑞替他撑腰。
可如今丝绢案涉及到了六县之间的矛盾,上到官绅、六地县令,下到种田农民、采买商人,谁都逃不过去,几十万徽州百姓,都是利益相关人士。
谁的利益都不能轻易牺牲,即便他在离京南下之前,朱翊钧已经做出安排,仍旧需要慢慢查访,才能得出一个可以让众人接受的结论。
何以尚不急着宣布结果,既然源头是徽州户房的账册,那么便从账册开始重新查起,确认账册税目。
徽州府、以及下辖六县,全都要查上一遍。
为了体现公正公平,代表歙县的帅嘉谟、代表其余五县的程大位,以及这一次因为《新报》召集来的外地数算名家,齐聚户房查验账册。
经过多次验算,确保哪一方都不会弄虚作假。
年代太过久远的,可以用虫蚁噬咬之类的借口销毁账册,变成残本,可是近些年的账本如果出现保存不善的问题,这些胥吏就是首先被问责的对象。而且光是销毁本地账册还不够,南京户部保存的备份,可是他们伸手莫及的。
而且何以尚觉得当地已经闹得太过分,实在不成体统。他请应天巡抚行文让地方兵备道发出了宪牌。如果几县再这样给脸不要脸,抗拒中枢的安排,免不得要动用附近的大军维持秩序,确保查账的顺利进行。
兵过如篦,即便其余五县也不敢承担这种后果,只好老老实实的让钦差带来的人手进行查账。
原本徽州知府崔孔昕,还想着拖到自己任满离开。可是在京师随队的数算名家的协助下,只过了月余时间,便得出了结果。
经过反复验证,最终对上了账册。
五县拖欠夏粮一万余石,折银三千多两的这笔税赋,确实是由歙县替他们承担了。
至于这笔赋税到底应不应该由歙县独自缴纳,之后该怎么重新安排税赋,六县之间还在争执。却足够何以尚写出初步的工作进展,汇报给小皇帝。
走出户房,帅嘉谟松了口气,庆幸道:“果然如我之前所算,一般不差。”
这一次六县、一府、一京三库的账册查验,重新验证了帅嘉谟之前得出的结论。虽说丝绢案暂时没有结果,但是至少帅嘉谟没有算错账目,搞出一个轰动全国的大乌龙。
如果真是因为他算错了,才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恐怕只能一死以谢天下。
不把他凌迟处死,都算被折腾的这些人宽宏大量了。
“伯勤兄、汝思兄,忙了月余,我等终于可以稍作休息。今日小生做东,请诸位同道一起畅谈数算之道如何?实不相瞒,小生对于汝思兄所用的珠算要诀十分好奇,还望不吝赐教。”
查账过后,帅嘉谟可以好好放松一段时间,在重新丈量土地之前,都无需再用这些数算天才。
不过帅嘉谟没有闲着,他发现自己的数算天分还没有达到“天下无敌”的程度后,有
意结交示好数算同道,为再度返京做准备。
“好说好说,难得能够见到这么多数道友人,愚兄同样十分欣喜。之前忙于公事,来不及详谈。实不相瞒,愚兄经商日久,早就觉得之前的数筹计算太过麻烦,这才有了一点珠算心得。”
程大位欣然应邀,他虽是休宁县人,算起来立场与帅嘉谟势不两立。
可是程大位早在年少时就随长辈在外经商,游历四处,很少回到家乡。如今因为年纪稍长,厌倦了生意场,才回归故里,打算将自己总结出来的一些珠算经验,编纂成书。
眼看小皇帝要招募数算名家,自己有心前往京师,会一会天下英才,更懒得掺和这些地方上的利益纷争。
听闻程大位的话,一旁名为朱端清的同龄人笑道:“汝思兄的珠算之才,愚弟同样佩服的很,愚弟曾经想过一个方法,制造一把超级大的算盘,用以验证《九章算术》中的开方术。”
开方术就是开平方根、立方根,是此时数算家们大多研究过的问题。
程大位略一思索,眼前一亮道:“伯勤兄好想法,我们边饮边谈……”
说罢,程大位亲密的揽着这位同龄人,与年纪稍小的帅嘉谟等人共同走出查账小院。
守卫们一一验明了他们的身份后,告诫道:“账目虽然清算完了,可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不要到处乱走,现在县里可不太平。”
几人谢过守卫,结伴前往酒楼。
出乎帅嘉谟的意料,守卫们告诫之后,竟然还有两旗锦衣卫随队保护。就连上酒楼吃酒的时候,都坐在不远处,影响了周遭的气氛。
帅嘉谟不敢驱离锦衣卫,和他们说这里是歙县,属于他的主场,不会有人胆敢对他不利。酒醉之后,他方才打趣道:“这都是陛下给我们的恩典,以汝思兄之才,等上京面圣过后,还有更多的荣华富贵……”
帅嘉谟在京师面对举人徐元春,内心难免会有一些自卑。可是在面对连秀才都不是的程大位、朱端清,再度产生稍许膨胀。
朱端清淡然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他身穿一身布衣,比起江南习惯了僭越服制的商人还要朴素。平日行立坐卧、饮食穿着,同样普普通通,唯独看他容貌体态,不似穷苦出身。
可是酒桌上的几人都没有想到,朱端清只是他的化名。
他的真实身份是郑王世子朱载堉,论起辈分,还是如今小皇帝的远房叔叔!
朱载堉的父亲朱厚烷,因为反对嘉靖修道炼丹,多次上疏劝谏,因此被嘉靖记恨。认为郑王自认西伯侯姬昌,而将他嘉靖皇帝视为纣王。之后更是借着郑藩旁系告发郑王谋反的机会,将郑王贬为庶人,囚禁在凤阳。
朱载堉自认自己的父亲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没像其他藩王一样奉承嘉靖修道,才遭此无妄之灾。
无力抵抗皇权,又不甘于认命。于是他远离王宫,住在宫外土屋,布衣素食,用这种做法表明自己的态度。
直到隆庆初年,郑王得以释放,才重新回归。
即便如此,等到后来郑王故去后,他也不愿承袭爵位,而是让给了同族的兄弟,在朝野之间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虽然如今朝堂之人,还不知道朱载堉后来的“壮举”,但是他的贤名已经因为十九年甘住土屋,生活朴素的故事,传遍了天下。
只不过他的身份毕竟特殊,是藩王世子,虽然限制没有藩王、郡王那么大,但是依然不能随意外出。
按照大明的规矩,即便是中下层宗室的将军、中尉,都不能随意离开封地。
不过大明的宗室,与土地一样都是顽疾。
在嘉靖制定《宗藩条例》后,张居正打算进一步做出改革,节省开支。朝中已经有人提出“放开藩禁”,允许宗室子弟离开封地,自食其力从事百业。
最为激进的,甚至提出了允许宗室子弟读书,科举做官。
当然,在得到这些权力后,原本享有的一些特权,就会被朝廷收回,进而节省国家开支。
唯独军事相关最为敏感,因为永乐以及后续诸多反叛的藩王旧事。没人脑子进水了,会
允许宗室插手兵权。
即便朱翊钧想要革新的更加激进,都绝不会允许他们乱动军政大权,以免滋生反心。
正好,朱载堉的贤名广为人知,数算、天文、音律等方面都声望甚隆。
朱翊钧和张居正等人商议过后,以“修订数算书籍”这个最不受人重视的名义,召他入京。
李太后刚刚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有些担心。不过在得知了他的宗室传承后,便松了口气。因为他的血脉与如今的小皇帝相隔甚远,向上追溯,源自永乐的儿子朱瞻埈。按照《皇命祖训》,以正常的血亲谱系排列,怎么都轮不到他。
等到朱载堉进京,碍于特殊的身份,免不得受到多重监视、防护。
在京待了一段时间后,朱载堉自觉太受拘束,便想请辞离开,回归家乡。
朱翊钧收到了他进献的书籍,又招募了全国的数算名家,暂时无需他留在京师。可他的才华令朱翊钧舍不得放手,干脆让他化名朱端清,成为了一名经过地方推举的数算天才,随着钦差前往徽州,协助清查账册、丈量土地。
至于朱载堉这个公开的身份,以卧病修养的名义,暂时不见任何外客。
这等隐秘,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虽然来到徽州后,依然有锦衣卫以保护安全的名义,“贴身”跟随监视,总比在京城的时候,要宽松许多。
数算同道们不知道的他真实身份,众人交流讨论的时候,偶有放肆违礼也无人在意,还能让他听到许多,过去从未知晓的民间话题。
即便是朱翊钧,都不会和皇叔聊黄书。
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让朱载堉对小皇帝十分感激。
若是没有过人的胆魄,明初之后,哪有皇帝愿意放任藩王子弟这般行事?
怀着无比的满足感,朱载堉在酒足饭饱之后,与新结交的几位好友一同回到了寓居小院,遥望窗外明月,沉沉睡去。
查账的数算家们终于可以休息,不过何以尚还不能放松。他秉烛熬夜,将近一段时间的工作进展,写成公文,上疏汇报给小皇帝。
公文被急铺兵携带在身上,一路向北,送到朱翊钧的面前。
朱翊钧看完了公文,让人递给张居正。
“查清账目只是第一步,”张居正看过公文,笑道,“几县还有的争,之后具体该如何定新税,以及丈量土地,都不是一时半刻能够解决的。”
“虽说如此,却能够从中看出,徽州的税赋错漏,原因多半就在当地户房的胥吏身上。百余年前,他们篡改了账册,享受好处。可恨时间太过久远,让朕无从查起!”
丝绢案的源头,已经是明初的事情了,别说查清当年是谁干的,就连当年谁担任了徽州胥吏,都没法查实。
“好在近些年的胥吏,都跑不了。即便不能办他们一个伪造账册的罪名,却能因为前些年帅嘉谟的申告,办他们一个推诿渎职的罪名!”
“不止如此,”朱翊钧摇头,“嘉靖年间,比帅嘉谟更早申告的程鹏、王相,死因不明,朕怀疑是有人打击报复,设计陷害。朕要重起此案,让人在徽州好好查查。”
张居正回想了一番,劝阻道:“陛下,此二人之事过于久远,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根本无从追查。”
“无妨,朕要的就是敲山震虎,打草惊蛇!”
他要以此为名头,清理当地的胥吏,而不是学柯南,寻找具体的杀人凶手。
朱翊钧走到大“大明职官屏风”前,视线落到徽州。
限于此时的条件,屏风只能勉强记下县令的名字。再详细的内容,即便是皇权在手,都无法做到全国实时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