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鞭挞岸边鹿伴

第101章 胥吏的危害

文华殿再大,屏风也是有限制的。更没办法遂朱翊钧的心意,在屏风上制作出“超链接”,点击地名、地图,就能自动跳转到新网页,查看详细内容。

而且即便是吏部造册,只囊括了知县、县丞和主簿这“三尹”,没有足够的成本将吏员全部包括在内。中枢想要查访地方上的详细情况,十分困难,每次都要特事特办。诺大的国家一千多个县,哪里能特办得过来?

地方上的具体政务细节,自然要交由三班六房的胥吏负责。

胥吏们没有品级,勉强算是有编制。

大明的官员俸禄就不丰厚,更别说这些不入流的胥吏了,“合法收入”微薄,只有在京的吏员,按照《大明会典》上的规定,多给一笔银钱。

为了赚钱,自然想尽了办法去捞,巧立名目,敲诈百姓。

即便洪武立下规定,限制成分,只允许家境殷实的富农担当胥吏——尽可能的避免胥吏借此谋财。

可是有钱人就不想再多捞点银子?

这条限制一点用处都没有,以至于到如今,胥吏之害,已经成为朝堂共识。为此,朝臣们提出了许多变革的奏疏。

想到此处,朱翊钧看向张居正:“胥吏不只是徽州一地,如果放眼全国,先生以为,该如何应对?”

“吏之上皆有官,以臣之考成法,约束官员,涤荡官场,吏治清明。使得官员做到自身清廉、有能,便可借助地方官员,管理小吏。

而且臣打算全面推行一条鞭法,徭役以及大部分实物,全部折银,数量明确,减少胥吏上下其手的机会……”

张居正的思路相对传统一些,还是打算继续推行考成法。如今考成法满打满算还不到一年,没有全面普及。已经看到了初步的成效,至少各级运转的效率,都比过去快了不少。

在制定了限期、规定了相对明确的“任务死线”后,如徽州丝绢案这种上级已经要求查证,却能推诿数年的情况,也会逐渐消失。

诚如他所言,如果官员们人人都是海瑞这般清官、干臣,手底下的小吏自然就不敢再胡乱搞事了。

可是,朱翊钧看来,这还不够。毕竟考成法对于官员的约束很大,但是对于胥吏来说,却只能起到间接作用。

而且一旦官员嫌弃考成法太过严苛,开始偷懒躺平的话,又将卷土重来,甚至是变本加厉。

需要对胥吏进行多重约束,而不是单纯寄希望于考成法。

至于一条鞭法,虽然是以银代役、计亩征银,将实物、劳动性税收通通货币化,却不适用于大明的所有地方。

好处是相对公平,能够简化征收的流程,限制了地方豪强地主们隐瞒遗漏的可能,减轻农民的负担。

流程少了,胥吏借机会徇私舞弊,层层盘剥的机会也就少了。

然而一条鞭法却不适用于全国所有地方:

如东南地区,因为海贸的缘故,是海外白银的流入端口,银子相对容易获取。徽州之类的地方,除了种植粮食以外,还有很多人经商,根本不种地,商品经济发展的很好,著名的徽商便是源自于此。

他们很容易获得白银,是一条鞭法的受益者。

可是在西北之类的内陆地区,交通相对封闭,白银更难获取。想要得到白银交税,就要将辛辛苦苦种的粮食变卖,无奈的承担多道盘剥。

所以早在隆庆元年,时任户部尚书的葛守礼就反对在北方推行一条鞭法,哪怕山东、河南、北直隶地区,都因为一条鞭法的试行,导致“地多者贫困,地少者逃亡,田地荒废,弃为萑莽”。

而且实际在推行一条鞭法的时候,还需要地方胥吏的配合,给了他们上下其手,徇私舞弊的空间。

嘉靖时在山东武城县试点一条鞭法的时候,就出现了同样的力差劳役,不同人缴纳差别大到数十两的情况。

“北方与南方的情况不同,一条鞭法仍旧不能在全国推行……”

在朱翊钧说出反对意见后,张居正点头道:“臣知陛下之虑,正所谓政以人举,法贵宜民。此事此前已有多人陈述,认为一条鞭法在南方更为便利,而北方不行。臣

觉得,虽然同样是一条鞭法,可以按照南方、北方的不同情况,再做出调整。”

“先生说的对,按照各地的不同情况,一条鞭法也要变。”朱翊钧认同道,“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先生还是细细写个本子给朕看。”

张居正踌躇道:“容臣慢慢写就,此事牵扯甚广,臣如今只想到了几点,比如北方铜钱比白银更为通用,或许可以改由铜钱交税,但是铜钱更不统一,还涉及到了钱币的铸造……”

“此事不急,税收涉及国家根本。不改还能勉强运行,越改反而越容易出错。”

朱翊钧理解张居正的顾虑,税法的变革,在桂萼提出一条鞭法的雏形后,已经过了几十年,哪是张居正一拍脑门就能想明白的?

征税是大事,历朝历代的兴亡,排除宫廷政变之类的情况,都与地方税收有着强相关的联系。

这个问题别说明末,放眼后世全球,都没人敢说自己的想法是万全之策。

即便是熊兔两国创造的两次特殊的红色时代,都存在着工农剪刀差,对农民压迫甚重。好在吏治相对清明,有更多的弥补措施。而且收的税收不是为了个人享受,是为了国家发展。最终依靠经济发展,用更高效的工业、商品经济税税收来逐渐取代农业税赋。

此时远远达不到用工业取代农业的阶段,即便他努力促成工业革命,农业、农村、农民,依然是大明的重中之重。

朱翊钧身为皇帝,和基层农民相差了太远,即便自己有心招募各地老农问询情况,也只是杯水车薪,不敢说自己就真正了解了地方上的农村生态。

所以他不敢随便乱改税赋,更不能随意拿后世对农村的经验用到此处,把自己搞成王莽。

而是努力开源节流,先从自己做起,把过去皇帝因为骄奢淫逸才加征的额外项目,减少农民的负担。同时加大海贸投入,想办法从国外捞更多的银子,用来承担国家的其他花费。

所以朱翊钧看来,考成法加一条鞭法,都不足以应对胥吏之害。

为了解决胥吏,他想出了几条策略与张居正探讨。

“朕问先生,如果有一盆污水,该怎么做,才能让盆中污水变成清水?”

张居正自然知道,小皇帝这是在借物喻事,无比自然的答道:“把污水倒了,换一盆新的清水。或者是不断的用清水注入水盆,使得污水逐渐被稀释,慢慢变清澈。”

张居正当然想象不到去污剂,用活性炭之类的后世方法。

朱翊钧考虑到时代,要说的策略,也是这两种。

“先生说的对,脏污的水倒掉便是。然而徽州一地的胥吏可以轻易撤换,却无法用到全国,只能用活水来不断稀释。所以朕首先想到的,就是先改变如今胥吏的入选方式。”

“陛下要如何改变?”

张居正不免心中好奇,小皇帝已经提出了很多变革的想法,但很少涉及官吏制度。因为这东西涉及到了根本,一个不好,将会影响到整个国家的正常运转。

即便是他,也只是弄了考成法,督促监察,没有随意改动。

因为这方面的变化,可不是单独他一个内阁首辅能够做出决断的,还需得到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等几位重臣的认可协助。

好在杨博因为身体不佳,冬天至今小病不断,写了致仕赐疏,正在走最后的流程。

吏部尚书如今是仅次于内阁首辅的重位,经过几次廷议,至今尚未决出明确的接任人选。

都察院的葛守礼、工部尚书朱衡,都是有力人选,他打算凭借皇帝的信重,选择更贴近自己心意的张翰,只是朱翊钧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断。

“或者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让陛下选择张翰?”张居正在心中思考一瞬,便将心思重新放在了当前的问题上。

“先生还记得,以前选择胥吏,要怎么做吗?”

张居正及时回答道:“佥充,罚充,告纳……”

佥充,是当前最主流的方式。挑选三十岁以下,能够认识字的富农子弟,以及养马的马户、军户之类特殊出身的年轻人,在通过考核后成为吏员。

罚充的人数最少,来源是官员、举人秀才,以及还没有通过最初级科举的童生。他们在犯了各类错误后,被罚充为吏,王阳明和高拱就是这种情况。

告纳,就是很朴实的砸钱买官。

花钱买小吏的身份一点都不亏,因为大部分人只是小地主、富农,本来就接触不到朝堂大官,平日遇到的,都是基层胥吏。

有了这层身份,不但不怕小吏再管自己,心思活泛的,反而可以借此爆赚一笔。

不过一般农民、小地主都不会选择这条路。

因为大明的胥吏政治地位很低,本人以及子弟禁止科举,有野心的家庭,大多会选择咬牙培养孩子走科举当官的路。

不管以前是什么样的生活环境,只要成为秀才,大部分胥吏就不敢再欺负他们了,能够得到地方上的尊重。等到成为举人老爷、甚至进士当上大官以后,留在本地的家人们,都会被胥吏们使劲巴结。

待张居正细细讲过这三种传统成为胥吏的方法后,朱翊钧点头道:“朕的意思,就是要先把这三条都改了。

首先是佥充,以后除了商户以外,其他身份,皆可入选为吏。”

商人不只是卖高买低,交通南北,因为其职业的特殊性,在这个农业时代,太容易破坏社会稳定性了。即便是朱翊钧,都不能随意放任,反而要做出调整,某些重要位置“一律不得经商”。

为了促进大明的商品经济发展,他自然有其他的办法。

张居正回想了一下,放开限制,剩下的就是为国家煮盐的灶户,以及匠户。匠户按照不同的地域、具体的职业,还有高低之分,有些匠人小日子过的很滋润。

可是灶户却大多穷困,日子过的很不如意。如果有机会成为胥吏,说不定会比普通农户更加踏实肯干。

至于乞丐、乐户这类贱籍,他下意识的都没有去思考这种可能。

“陛下说的是,国朝初年考虑农户,是因为觉得农民思想单纯,可是在臣看来,狡诈的农民并不少见。这么多年,大部分胥吏都是农民出身,并没有保证胥吏的干净。

新得到机会的匠户、灶户子弟,在成为胥吏后,为了避免再变回去,失去晋升之阶,应该不会随意乱来。”

“嗯,朕希望如此。”

人性经不起考验,灶户出身的胥吏,即便在政策放开后的初期,愿意更加拼搏,但是长此以往,后果难说。

至少放开户籍限制后,多一些人竞争,更卷一些,能让胥吏们生出危机感。

到时候胥吏这一层次就会变成:“你不好好干、你愿意不干?可以,有的是人愿意!”

“罚充也要改,除了常规的贬斥以外,朕觉得,科举次数过多的学子,都该去当胥吏,以免蹉跎岁月。”

“陛下,科举不可擅动!”

张居正大吃一惊,科举涉及国家取士,岂能随意变动。

“先生稍安勿躁,容朕慢慢说。”

朱翊钧自然知道,科举历经数百年,不好轻动。

晚清对外丧权辱国、把国家祸祸成那般模样,都没有灭亡,左张曾李皆不敢趁机造反,最多是不奉御诏,南方互保。

直到取消科举,才惹怒了所有人。在没有特殊天灾、农民起义也没有外国入侵的情况下,顺利亡国。

“朕觉得,许多人限于自身天赋,苦攻八股,蹉跎一生都不能中举及第,不但影响自身,也会影响他们家庭,甚至还会影响同科的考生。

像是宋时赏赐给屡次不第的考生特奏名,这有什么意义?国初太祖皇帝制定科举方略时,就没有采用这一点。

所以不管童生、秀才还是举人,但凡两次科考没有得中,就要去担当吏员,工作三年,任满合格者,方可再考。”

张居正松了口气,这一项变革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激烈,可以商榷,多给几次机会。

就是像张璁这种考了七次才最终成功的,恐怕以后就很难了。张璁四十七岁才当上进士,入列朝堂,最终成为嘉靖名臣。

张居正四十七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去年四十七岁的他,已经成功

挤掉高拱,成为内阁首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