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螳臂当车
“徽州府出人才啊……”
朱翊钧刚刚收到帅嘉谟的自荐信,转眼的功夫,就又看到一位数算名家。两人同在徽州府,而且徽州此地,如今刚刚成为朝廷热议的话题。
汪道昆在料理过蓟州政务后及时返京,与汪尚义一同奏议丝绢案,还附带了歙县本地士子、官绅们的联合上书,终于把这件地方上的争端,摆到了小皇帝的眼前。
与此同时,就在京中的海瑞发现,原来之前自己担任应天巡抚时就下令解决的案子,至今没有得到处理。
他甚至主动申请,要再度前往应天,巡抚当地,解决之前留下的手笔。
江南出身的大小京官被吓了一跳,自从徐阶被查后,谁都不敢再让海瑞前往应天。众人纷纷上疏劝阻,说这点小事无需劳动海瑞大驾,京中事情更加要紧。
几县争税的小事,改派旁人督促即可。
朱翊钧看得发笑,不过他倒是随了众人的心意,没有再度派遣海瑞。
因为这种小案子,确实不需要海瑞亲自出马。反倒是京师的拆迁、改建,很多地皮房屋都会牵扯到权贵勋臣、皇亲国戚,甚至有人能够托关系找到两宫太后,向自己求情。
更有甚者,为了一些原本不该享有的利益,都敢闹将起来。
比如陆炳在死后被人弹劾,他的家宅充公,之后被隆庆赏赐给了李太后的父亲李伟。即便归还了陆炳的清白,陆家也不敢把宅子讨要回来。
这种在手续上挑不出毛病,陆家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可是还有许多被充公的房子,是被权贵们私自占据,另做他用。
平时没有人查,自然无事。
可是朱翊钧开始重新清查京师土地、人口、房屋等各项数据,开始改建拆迁的工程后,就发现了这里面的问题。
就像这丝绢案中的其余五县一样,占了太久的便宜,就以为这份便宜,原本就是自己的,即便想要恢复原本的情况,都不愿意。
朱翊钧不好直接与太后们撕破脸,有海瑞这种铁面无私的人挡在前面,可以省下许多心思。
反正自己年纪小,尚未亲政。
即便太后们对待海瑞这种名臣,也是无可奈何,不方便真的因为些许利益,影响到自己的名声。
不过经过海瑞这么一闹,闹得京师中的平民百姓,都知道了歙县丝绢案之事。因为此事尚未解决,朱翊钧决定暂时不将丝绢案登报,刊行天下。他要在此案解决后,作为以后的典型案例。
丝绢案,在歙县和其余五县看来,重点是每年折银几千两的丝绢赋税。
歙县不想为他人辛苦做嫁衣,其他五县已经习惯转嫁负担,同样不愿承担这份责任。
可是在朱翊钧看来,对比诺大的国家,几千两银子真的算不得什么大事。
无论是强压五县民意,按照原版的账目分摊纳税;还是为了少生争议,自己干脆把这笔税赋免了,皆大欢喜;或者是仿照历史,经过几次磨合,调整出钱的比例、来源……这些都是一种可行的办法。
但是朱翊钧觉得此案的真正核心,不是税多税少,而是胥吏。
如果不是其余五县牢牢把持了徽州府户房,长久推诿,这种账目问题早就该在嘉靖年间得到解决了!
他打算趁着丝绢案这个机会,以徽州府为试点,针对地方小吏进行改革,顺带推行一条鞭法和丈量土地。
既然如此,朱翊钧便不急着决断此事,任由朝廷按照正常的流程,派出钦差前去徽州督促调查,统算账目。
海瑞不能亲至,觉得十分遗憾,他便推荐了信重的下属何以尚,有心让他借此在地方上历练一番,有所更高的成就。
而何以尚之前一直陪着海瑞在京师负责拆迁改建,已经得罪了不少权贵,又没有海瑞这般大的名气傍身。
朱翊钧经过考察后,觉得何以尚可以大用的潜力,便同意了海瑞的荐举,升他为南直隶巡按御史,处理此事。
至于帅嘉谟本人,虽然有幸见过一次小皇帝,不过并不是单独召见。他虽然在歙县左近算是了不得的天才,精于数算之道。然而放到徽
州府,至少就有程大位这名不逊于他的大家。
排除丝绢案的影响后,程大位在数算方面的名声比他还要响亮。
扩大到全国,被各地举荐而来的数算人才更是数不胜数。在他的《新报》征召令传遍全国后仅仅数月,反馈来的荐举信件,就多达数百封。
即便是朱翊钧有心重视此道,也不可能一一召见。
好在数学一道,从古至今都有一个十分简单的方法进行考察。
出卷子答题,分高者才有资格进宫面圣!
有天赋的天才,自然不怕解答算题。而且所有算题都是朱翊钧参考上学时的记忆,以及此时的算书自行编纂,不至于出现背题抄答案,滥竽充数的人混进来。
帅嘉谟自认天赋异禀,可是在答过小皇帝出的“大明版超纲奥数题卷”后,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排在前三甲。
如果按照传统的文举排列,勉强能成为庶吉士。
他此刻方知诺大的国家,人外有人。
因此,帅嘉谟暂时放弃了在京师专注数算之道,获得皇帝赞赏的道途,转而回到家乡,决定先解决了丝绢案,闯出更大的名气,再来京城!
虽然数算之道有人比自己更天才,可是丝绢案毕竟引起了皇帝的关注,完成了父老乡亲们托付的重任。
帅嘉谟荣耀返乡,一路十分高调。
“老爷不好了,那个闹事的帅嘉谟又回来了。”
徽州府,知府崔孔昕正在处理公文,听到府里公差呈报的消息,他不疾不徐的放下手里的报纸。虽然看报上日期,已经过期两个多月,可是在这个时代,能够借此了解京师消息,已经极其难得。
同样是阅读公开的报纸,但他身为积年的老官僚,能够比起普通平民,发现更多有用的讯息。
崔孔昕喝了口茶,皱眉问道:“他又来做什么,还是丝绢案子吗?”
见公差拱手称是,他不耐烦道:“本府明年就能任满升迁,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搞事。本府在徽州这几年,已经看到他数次了,每次都要生出些事端,惹得本府不得安宁,不能助长这种歪风邪气……”
崔孔昕决定下达一道逮捕令,缉拿帅嘉谟,让这个穷酸秀才在大牢里清醒清醒。
连个举人都不是,偏偏敢去南京滋扰上官逼迫自己,以后要是人人都学他,自己哪忙得过来?
就在崔孔昕要发文下令的时候,被师爷劝阻。
“老爷,学生从别处听得消息,这帅嘉谟不是临时起意,从歙县前来,而是偷摸去了京城,惊动了皇帝。他此次回来,已经得到了朝廷的授意,有钦差奉皇帝御命,特来解决丝绢案的……”
崔孔昕一惊,连忙追问:“此事是真是假?”
师爷笑道:“虽然只是学生听闻,可是老爷只需静待一些时日,即可确定真假,何必在这个时候动手,让自己深陷泥潭?”
崔孔昕思索片刻,起身拜谢:“多亏邹师良言,险些酿成大错。”
师爷含笑回了一礼:“不过是忠人之事,老爷无需多礼。”
师爷虽然兴盛于清代,可是在此时已有发端。
著名的徐渭,当年就是胡宗宪的幕僚师爷。如今江南左近,多有官僚聘请师爷协助自己办公的。
时间一长,师爷之间都有属于自己的关系网,互相沟通交流消息。
而主政一方的官僚,要分心在更多事务上,有时候反而不如师爷消息灵通。
没过两天,朝廷钦差即将到来的消息就传到了徽州府,公文递送到了府中,指明了要办丝绢案。
崔孔昕读过朝廷公文,顿时松了口气,还好没有踩到泥坑。
消息传开后,其他五县的胥吏乃至知县都闹到堂上,请求崔孔昕做主。
“府尊,这人丁丝绢,已经是通行了百多年的定例,可他帅嘉谟不知好歹,偏偏要查算旧账,给大家找麻烦。听说还惊扰了陛下,钦差不日就要抵达。还望府尊施以援手,给属下们指条明路。”
“府尊,这次还像以前一样,拖一拖?”
五地的知县、胥吏聚在一起,诺大的知府大堂,乱
哄哄的就像菜市场一样。
听了一阵,崔孔昕不耐烦了,他怒目圆睁,正气凌然道:“你们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什么叫本府给你们指路,谁敢拖延?朝廷钦差都要来了,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本府秉公办理,绝不偏私!”
“这……”
众人面面相觑,崔孔昕竟然与往日既然不同,变了一副面孔。
之前帅嘉谟多次请求调查,隆庆四年,海瑞要求巡按刘世会调查各县账册。隆庆五年,南京户部再度下文要求勘察。
两次承压,崔孔昕都和众人一道推诿上级,怎么此时突然变脸了?
“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崔孔昕在心里默念这个原则,挥袖屏退众人,以后再议。
回到后宅,与师爷一同吃瓜消暑。
“这帮混蛋,心坏的很,想拿本府顶锅。”崔孔昕恨声道,“他们也不好好想想,本府又不是徽州人,之前本府愿意协助他们,是为了避免五县生乱,而不是真的故意偏私。现在朝廷钦差都要来了,谁还肯替他们遮掩?
还有这个帅嘉谟也真是的,本府就剩最后一年不到的任期,偏偏不得安宁,一连闹了三次。就不能等下一任接手的时候再来彻查?”
上有朝廷钦差施压,下有五县万民威胁,被夹在中间的崔孔昕受不住这等夹板气。
心中一腔的苦闷不能随便发泄,只能说与最亲密的师爷,让他帮忙拿主意。
“老爷无需担忧,”师爷吃过瓜,洗净了手,没有受到丝毫影响,“老爷您想,五县上下都反对查清账目,即便朝廷施压,查账、改税、呈报朝廷……一来一回这个时间可就说不准了。
钦差要做什么,老爷就都认下来,不过要仔细的做,慢慢的做。百多年的账册,谁能说的清楚,这不得好好检查一番?
说不定还有破损、污秽的,又要重新整理,将本府、六县、乃至南京的账目一一比对。
做的越细致,时间拖的越久,上下都不得罪。一直拖到明年任满,咱们走后,哪管洪水滔天?”
“师爷说的是这个道理。”
崔孔昕大喜,放下瓜,就让人将这条“细致清查”的方法,私下告知五县。无论他们想到还是没想到,反正自己已经尽了心意,他们拿自己也没有什么办法。
当帅嘉谟带着朝廷钦差荣归歙县的消息传开后,在徽州六县都引起了极大的反响。
歙县之人,自然视他为大英雄,欢欣鼓舞,然而其余五县,纷纷开始聚众咒骂,擅动本地百姓,想要把这件事情闹得更大,逼迫朝廷不得不妥协。
几县官府互相奔走传告,民间被激起的反应则更加剧烈。
婺源县,县衙隔壁的紫阳书院。
“歙县之人好不要脸皮,争不过我们五县,就闹到北京,惊动了皇帝。”
秀才程任卿当众宣讲,数百人或坐或站,将不大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他们歙县这些年运势好,出了几个大官,可是我们婺源又不是没出过尚书侍郎,就连朱圣人都是我们婺源人呢……”
“说的对,谁能大得过朱圣人!”
朱熹祖籍在婺源,在程朱理学的时代,是当地人自觉最光荣的一件事。虽然比不得曲阜,但是足够婺源人借此鄙视周边各县,大捞好处了。
“诸位乡梓,”程任卿见气氛差不多了,提议道,“小生有个想法,一人计短十人计长,为了应对此事,我等何不成立一个议事局,五县共进退!”
众人纷纷叫好,请来本地的耆老和官绅一起成立议事局,五县分派不同的任务。
有人四处查访,找到了古时的证据:
“歙县下辖的仁礼,明德,永丰等几个乡,过去曾经有过桑园,而咱们五县从来不种桑。可见这生丝是歙县的特产,合该他们一县缴纳!”
有人组织本地百姓,纷纷提交民诉,企图用雪花般的诉状淹没衙门,让他们忙不过来。
又有人提出狠厉的主意:“歙县就算有朝廷撑腰又能如何?咱们联合休宁、祁门、绩溪几县封锁歙县,把守周边要道,不许商人进出,看到就偷袭打砸
,让他们以后做不得生意,坐等他们主动服软……”
可是无论他们做多少动作,都无法阻挡钦差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