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丝绢案
作为《新报》的创刊号,甲版的内容最为重要,可以算是“名字不是圣旨的公开圣旨”。
至于乙丙丁三版,与过去的邸报也有很多不同。
乙版最为贴近传统邸报,相当于政治板块。
上面记载了近期朝堂大事,国家施政方针,比如中枢在整顿吏治,地方将扩大推行一条鞭法的试点区域,并且以辽东为试点,驿邮体系正在重塑……
天下军民均可献计献策,以免中枢实策不合时宜,反而将德政变成乱政。提高读书人参政议政的热情,激发主人翁精神,让他们知道,自己完全有机会纠正自己所看到的错误。
让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而不是只能看到眼前的蝇营狗苟。觉得这个国家是皇帝、权贵的,和他们没有多大关系,甚至因为地方上的一些恶政,怪罪小皇帝。
他要革新大明,就得寻找、团结一切可以提供帮助的人。激发大明内部的力量,改变过去皇帝、官僚、平民互相之间分层割裂的形态,凝聚意识。推动国家从传统封建王朝,逐渐向近代国家转化。
还有一些重要官员的任免情况以及原因,这是地方官吏们最为在意的部分。
内阁二辅臣,六部六尚书、加上转任司农寺的陆树声一共九名重臣,在这一版块上留下了自己的文章,阐述自己执政的理念、未来几年的主要目标。
错失这种青史留名的机会,让高拱看的牙痒痒,他去年要是没有被贬,如今就能入列其中,甚至排在最上首了!
丙版则是文化学术板块,包括了朱翊钧想要向天下推广的自然科学理念。他借着王阳明入祀孔庙之争,在理学心学之外,向全国读书人推广实学。
等了解清楚实学的具体含义后,高拱忍不住赞许的点了点头。
他师承王廷相的气学,与报纸上宣传的实学有几分接近,甚至可以算是实学的先驱。若是自己将气学融入实学,可以借机重振学派声势,不负当年恩师所托。
最让高拱觉得新奇的是,为了体现实学对比理学、心学的先进性、优越性,朱翊钧使用了多种方法进行实际验证。
比如为了安抚人心,不让地方百姓因为天上异象担惊受怕,受到妖人的蛊惑蒙骗,朱翊钧公开进行了天文学解释,表示这些天象,皆是源自自然,不是君王有德无德的证明。
他从浩如烟海的史书中查找证据,发现了一颗彗星的(哈雷彗星)周期,表示三十多年后,将会重现。
近几年的也有,万历五年年末,会有一颗特别大的彗星,造访大明夜空。
他倒是没有一口气把日心说,甚至“宇宙根本没有中心,太阳系只是银河旋臂边缘一角”这些理论都公布出来。
而是借用自汉以来流行了千余年的浑天说,将彗星的假想周期轨道画成了简单的图样,进行贴合,免得新知识太多,人们接受不了。
浑天说认为宇宙是个大圆球,日月星辰都依附在天球之上,有各自的运行轨迹,还有浑天仪等设备进行辅助观测,用来应付如今的普通老百姓,已经足够。
之前小皇帝只是在文华殿中对百官解释过天文异象,经过了口耳相传,再怎么离奇,别人都不一定相信。很多人都觉得是无稽之谈,没当回事。
如今却是白纸黑字的印在了报纸上,发行全国,影响力不可同日而语。
朱翊钧公开写在报纸上,自然是想要借此进一步破除迷信,即便不能,也能提升的自己的权威形象。
与此同时,他招募全国对天文、数算等方面感兴趣、有天赋的人才,齐聚京师。关于天文研究方面的禁令,全面撤销,任由自然类科学研究的自然发展。
丁版则是采风民间,相当于社会新闻板块,讲述民间新闻,体现新皇以民为本的主旨。
不过虽然是民间的新闻,但是每一篇文章,都有其倾向,有着朱翊钧想要借机宣传新思想,进行潜移默化舆论宣传的目的。
比如详细描写荷花案,体现小皇帝智识冤案抓真凶的故事,重惩搞出冤假错案的各级官吏。让天下的老百姓都知道,小皇帝是好的,如果地方上真的出现了什么乱子,都是地方官僚的
错。各地官吏以后再想兴大狱,搞冤案的时候,都得掂量掂量。
还有在京师兴建动物园,将西苑皇家所养诸多动物,都公开任由百姓观览等小事,也都写了上去。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其中大部分社会新闻都是源自京师,只有少部分取材各地,以此来引领全国风气。
读完整份《新报》,高拱叹了口气。
他久在京师,不知道看过多少份邸报,没想到还能编成这个模样。
朱翊钧曾经想过,将这份《新报》分版得更加详细,按照如今的流行趋势,再弄一版诗词文章赏析、小说连载之类的吸引读者追订,甚至在末尾打广告赚钱弥补成本。
不过毕竟是以自己皇帝的名义办的报纸,逼格不能太低了。
《新报》的主要用途是作为舆论宣传,而不是商业挣钱,纠结过后,他便把一些格调不够高的板块内容全部去掉。
等到将来《新报》的发行模式成熟以后,完全可以再办一份更加贴近老百姓的普通报纸。
《官报》的读者是真正治理国家的人,这份《新报》面向的读者群体,主要是自以为或是应该治理国家的人。
至于偏向娱乐商业的内容,以后可以办一份《太阳报》,读者无所谓国家是如何治理,是谁治理的,只要文章有趣就行。
而民间的其他组织和个人,暂时不允许随意办报,免得借机生事,惹出乱子。
朱翊钧参考后世的经验,对此早有预见。
他要革新大明,消除沉疴,就会触及到许多人的核心利益,引来反扑,难免会造成国家的动荡。
无论是野心家、还是对某些国策心怀不满的人,在阅读到报纸后,都能够理解这其中蕴含的威力。
一旦模仿自己办报,即便不能发行全国,但是影响某一区域的思想,还是很有可能的。
所以这一块舆论阵地,他不只要自己占领,还得避免其他人前来抢夺。
在《新报》出版以后,朱翊钧便要求刑部向下传达命令,禁止民间模仿办报。将来即便有地方性报纸,也要受到官方的严格审核。
至少要等他革新取得阶段性成果,消灭大部分保守反对派的以后,才能放开报禁。
一万份《新报》的创刊号,伴随着驿传体系,传遍全国。
辽东有文化的读书人少,得到的份数自然就少,只有三百份。
全国占据份数最多的,是南北直隶,一共分得六千份《新报》,各占三千。
饶是如此,以南直隶的文化之盛,读书人之多,想要获得原版的《新报》,依旧是极其困难。
所以当《新报》在南直隶引起轰动后,迅速被人传抄售卖到地方各县,如同石头砸在水面上一样,掀起的涟漪一波又是一波。
又是月余的功夫,《新报》上的内容终于被传到了徽州歙县。
歙县的一处酒楼,帅嘉谟正在帮人算理账目。
辽东、云贵之类的地方,读书人没那么多,竞争相对不够激烈,只要稍加认真读书,都有中举的机会。
可是在南直隶这片“卷中卷”的土地,想要中举可没那么容易。
帅嘉谟科举多年,还只是一个秀才。
当地此类的读书人不是一个两个,大部分人都不会像范进一样,死磕读书,期待中举一朝翻身,而是在发现确实卷不过其他竞争者后,早早放弃,转投他业。
帅嘉谟读书不行,但是数算能力极强,名声在本地广为人知。尤其在之前闹出一起大案后,俨然成为了歙县本地人心目中的壮士英雄。
甚至来到各处用饭吃酒,都能打折免单。
当商户之间账目不清,遇到争执时,都愿意请他帮忙盘账。同时在本地大商处,还请他兼着一份账房先生的职。
靠着这一手能耐,他就能赚得不少银钱,养活一家老小。
“禹臣,你果然在酒楼。猜猜我这次从南京回来,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好友丰宝玉大呼小叫的走进酒楼,找到帅嘉谟后,献宝似的从怀中掏出一摞纸。
帅嘉谟知道好友的
性子,翻了个白眼:“即便不是银词艳曲,也绝对不是科举时文。”
“那是当然,反正都考中秀才了,还努力读书干什么。我靠家里的布庄就够生活,不奢望当什么举人老爷。”丰宝玉笑嘻嘻的坐在一旁,将手中的四张纸摊开,神秘兮兮道,“这可是当今皇帝陛下弄出来的物什,刚刚传到南京就让我发现了,歙县大概只有我这一份。”
帅嘉谟被勾起了好奇心,放下手边的算盘,问道:“皇帝弄出来的,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邸报知道吧,皇帝参考这个,弄了一份《新报》!
南京城里达官贵人们争相抢着要,连一份公开售卖的都没有,好在虽然买不到原版,但是有人连夜赶制出来了模板翻印,如今南京城里一份质量好的翻印《新报》,要三百多文!”
《新报》在地方上引起的轰动,已经超越了朱翊钧之前的设想。
哪怕给南直隶供应了最大规格的份数,依然不能满足当地读书人的需求。在《新报》送到当地几天后,就出现了翻印盗版。
而且一时之间洛阳纸贵,盗版都能卖出天价!
这时候没有知识产权一说,没人管正版盗版的问题,而且这并不算是创办报纸,钻了他“报禁”的空子。
等到朱翊钧知道民间发生这种事情,着手弥补,都已经是数月之后了。
虽然丰宝玉知道,再过些日子,盗版的《新报》价格肯定会快速回落。毕竟这是盗版翻印的,没有收藏价值。发现商机后,谁都能够盗版赚钱。
但他依旧等不到那一天,发现这个东西后,立刻掏钱买下,带回老家装逼。
第一个被他装到的,就是好友帅嘉谟。
帅嘉谟拿起报纸,仔细阅读起来。
为了节省成本,朱翊钧印制报纸的时候,采取正反两面的印刷方法,当期一共两张。而南京的盗版把成本都摊在售价里,四张大开白纸,满满都是字。
周围的乡邻都听到了丰宝玉的话,忍不住好奇心,围了过来。
有人问道:“丰哥儿去京里又得着什么好东西了?”
“诸位乡亲父老,”丰宝玉被众人注视着,心里不自觉的生出一股满足感,他一拱手,朝着北方遥遥行了一礼,“当今陛下自新皇即位以来,意图变法革新,振兴我大明,办了一份《新报》,上面印有着陛下和阁老、诸尚书等人的文章!
让小可碰巧遇到了,便花费重金,买来一份,拿回来给乡亲们看看!”
“好!”
“不愧是丰哥儿,大气……”
一阵阵不要钱的赞美送给丰宝玉,听得他不由飘飘然。
“皇帝阁老们都写了什么?给俺们说一说呗。”
“好嘞,这可是阁老、尚书们写的,”丰宝玉看好友帅嘉谟沉浸在头版的内容里,不去管他,直接拿起了第二张,吹嘘道,“先说阁老写的这个,南直隶以后会全面推行一条鞭法,也包括我们歙县。”
“啥是一条鞭法?”
这条嘉靖九年就被桂萼提出的新法,至今没能全面推行,即便地处南直隶,消息相对灵通的歙县也有人并不清楚。
“嗯,就是以后赋税、徭役,全都折合银子缴纳,不用再缴纳蚕丝之类的东西了。”
“这感情好!”
立刻有人称赞起这条新法,因为歙县限于自然环境,本地并不养蚕。然而为了缴纳上面摊派的夏税生丝,却需要缴纳绢丝实物。
这导致地方农民必须先将种得的稻谷卖成银子,再去外地购买绢丝交税。
一进一出,相等于被剥削了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