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帅嘉谟告御状
歙县推行一条鞭法后,税赋的负担,将会减轻许多。
就在酒楼中人为此欢喜的时候,另一名秀才殷守善泼冷水道:“丝绸变成银子,又有什么区别?徽州府的人丁丝绢银子,不还是压在我们歙县身上。”
此话一出,顿时冷了场。
因为发现了这丝绢问题的正主帅嘉谟,就坐在桌旁。
根据洪武二十四年定下的规定,徽州府每年应向朝廷缴纳的税赋有夏税、秋粮、农桑、课程、食盐共五种固定税赋,除此之外,还有不定的额外岁办,摊派等等。
由于早些年徽州府曾经差交过一次夏税,一共九千多石,为了补足税粮,按照每亩科丝四钱向民田加征,这才有的人丁丝绢。
《大明会典》记载徽州府以往每年应缴纳八千七百八十匹人丁丝绢,折合白银6145两,但是并没有规定该项目应当由某县单独承担。
结果帅嘉谟在查徽州府户房账册的时候发现,按照差交的税粮折银,歙县只欠了不到三千两。却承担了整整一府的丝绢负担。
而且早在嘉靖初年,歙县本地人就已经有人发现了人丁丝绢的问题,呈交给应天巡抚,请求彻查。可是经过多次推诿,此案便再无下文。
于是帅嘉谟便在隆庆四年,上书给应天巡按刘世会请求查清实情,豁免赋税。或者是按照人口、田亩比例,将这一丝绢赋税,均摊到惠州六县。
当时海瑞正在巡抚应天,下文要求清查,结果下面一直拖延,终于等到了海瑞被调职离开,不了了之。
隆庆五年,帅嘉谟干脆来到南京都察院,请南京户部进行审核,得到户部下文要求调查的命令。
结果事情闹的这么大,地方上依然推诿搪塞,让调查再度陷入僵局。
而且帅嘉谟回到歙县的途中,被人埋伏殴打了一顿,警告他以后不要再插手此事。要不是他本身有秀才的身份,又在南京闹出了一点小小的名气,恐怕早就被人劫杀埋尸,不知所终。
帅嘉谟害怕,带着家人回到江夏老家躲避风头。
在歙县他是人人敬仰的侠义之士,英雄事迹在本地广为人知。可是在老家,他不过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秀才,无人在意。
两年过后,他在老家耐不住寂寞,终于回到了歙县。
丰宝玉这下没有了享受众人环视,继续读报的心情,把手里的纸张放在桌上。
眼见众人变得垂头丧气,另一名秀才程嗣勋忍不住出头道:“诸位何必如此颓唐?我们县的丝绢银子,不就是陛下要革除的旧弊?如今陛下有意弘扬浩然正气,扫除天下腌臜,合该借机再次上书,请求陛下改掉才是。”
“啪!”
一声重响,众人被吓了一跳,纷纷侧目望去。
原来帅嘉谟一把站了起来,他用力过猛,身后的椅子被推倒在地,才发出声响。
“禹臣,你怎么了?”
丰宝玉发觉帅嘉谟的脸色有些不对,担忧问道。
“我还要再去一次,上京告状,把这件丝绢案子解决了!”
“你疯了?这里面的水太深,我们把握不住。”
“程嗣勋说的对,此事早在嘉靖时就被人发现,至今没能解决。说明去找南京的官老爷已经不顶用了。要想解决此事,只能上北京找皇帝告御状!”
“那你的妻儿呢?”
“麻烦你帮我照顾。”
托妻献子虽然在后世成了相声笑话,可是此时却是极其严肃的,可见帅嘉谟的态度。
“禹臣,”丰宝玉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还是算了吧,难道你忘了上次去南京告状的遭遇?相信陛下阁老们会解决这个问题的,别忘了,副宪、少司马他们都在京师,不会忘了乡亲的。”
歙县本地近些年祖坟冒青烟,出了几个大官。
因此帅嘉谟上次在南京闹出风波后,就是得到了一些人的庇护,才只是小小的警告,没有真的丧命半途。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有人小声嘀咕道,立刻遭到丰宝玉的怒目瞪视。
上次被人警告的,不止帅嘉谟一个,
他家业不小,还要经营歙县之外的生意,确实有些怕了。
乡邻们同样心存担忧,上京告御状可不是耍的,万一惹得小皇帝震怒,反而有可能加重歙县的税赋压力,或者是嫌弃他们闹事惹麻烦,给予处罚。
“没关系,有陛下给我撑腰。”帅嘉谟笑道,一指报纸上的文章,“如果你觉得哪里不好,就去建设他。如果你觉得不公,就去改变他。如果你觉得吏治不清,就去当官为吏,如果你觉得军伍……”
这正是朱翊钧写在头版,鼓舞天下人的文章。
众人听的一阵心惊,纷纷凑到桌前,看向头版。
殷守善读着文章,喃喃思索道:“就像陛下说的,我们每一个读书人,都是天下的一份子,你我是什么模样,天下就是什么模样!”
众人因为乙版的朝堂大政,回想起了旧弊,本来只想趁机发泄一下憋屈,不敢真的闹大。可是在看到头版的内容后,纷纷热血上涌,要把这座压在歙县百多年的大山掀开!
“禹臣兄一个人就这么上京肯定不行,我去准备士子联名上书,让陛下知道,我们歙县士子的良心。”
“我帮忙准备车马。”
“我请本地的官绅出面协助……”
事关全县的利益,官绅不敢不帮。要是在这个时候置身事外,以后的名声都要臭了。而且每年折银六千多两的额外赋税,同样也是压在他们身上的担子。
即便能够转嫁到更穷困的佃农,一样不会感到愉快——如果帅嘉谟真的成功,他们就能够继续压榨佃农,独享这部分收益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出谋划策,为帅嘉谟上京告御状做准备。
等到第二天,风声便传遍了歙县。
本地的士子纷纷在即将呈给皇帝的公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几家老爷在京里做官的大族,也都写好了书信,作为帅嘉谟的敲门砖。
他们虽然支持帅嘉谟,但是还没有勇猛到站出来,与他并肩作战出头告御状的地步。
朱翊钧在报纸上写的很好,但是到底会不会像他说的那般做,可就不一定了。
大部分人都心存疑虑,担心惊扰了陛下后,虽然能够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朝廷为了防止再有人闹事,会杀鸡儆猴,将自己的功名革掉。
辛辛苦苦考出来的秀才、甚至举人的名头,可不能这样放弃。
帅嘉谟对此并不在意,他在歙县当地,无需秀才的身份,依然能够获得净重。而且他发现新皇特别注重数算,自己拥有这种天赋,正好可以前往京师,一展自己这方面的才华。
“禹臣兄,你这次北上,是以匹夫临尘万乘之览,以一朝图翻百年之案。无论此事是成是败,你都是我们歙县的大英雄,请受晚生一拜!”
“请受我们歙县百姓一拜……”
临行之前,帅嘉谟在路口与众人告别。
丰宝玉对着帅嘉谟眨眨眼睛,悄声道:“千万别忘了,京师有什么好玩的、新鲜的东西都记下来,回来后和我讲讲。”
帅嘉谟哭笑不得,转身坐上马车。
在数百人目送下,“全县的希望”逐渐远去。
帅嘉谟在仆人和武师的陪同下,通过大运河一路北上,历经一个多月,有惊无险的来到了京师,按照之前得到的大族名贴,求访本县大官。
“你就是帅嘉谟?”
汪尚宁听说过他的名声,上下打量来客。
“学生见过副宪。”
面对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这等大官,帅嘉谟不敢有丝毫逾矩,行态恭敬,坐在椅子上,屁股都坐不踏实。
“你我都是乡亲,不用如此拘谨。”
汪尚宁语态温和,不过帅嘉谟可不敢真的放松下来,惹人不快。
寒暄过后,汪尚宁的声音逐渐变得严肃。
“听老家的人说,你上京想来告御状,是因为陛下《新报》的缘故?
你可知道,如今京师风云际会,已经来了许多像你这样的幸进之徒,企图引起陛下的注意,邀功买名。其中许多弄虚作假之辈,已经被抓起来去服劳役顶罪了!”
“即便不是假的,折银数千两的税赋,几县之间争执多年,岂是那般容易解决的……”
他最后厉声喝问:“若是因此起了民乱,判你个聚众生事的罪名,你可担当的起!”
在官场历练数十年的他,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压得帅嘉谟觉得呼吸都为之一窒。
他咬紧牙关,奋力从椅子上站起身,拱手行了一礼,朗声道:“不瞒副宪!学生此次来京,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为本县讨一个公道,以正公理人心,以全陛下革新之意!”
“嗯……”
试探过后,汪尚宁抚须笑道:“算你还有点骨气,老夫就给你指点几句。”
帅嘉谟大喜,躬身聆听。
“如今陛下与元辅主持变法革新,家乡的这桩案子,一定能够得到陛下的重视。
你无需告御状,老夫替你上一份奏疏,你再写一封上书。就说是发现了旧弊,应陛下之旨,除弊革新,正好趁这个机会,在徽州全府推行一条鞭法……”
指点过后,汪尚宁又问道:“你来到京城,想必要找的不只是老夫一人。说说,还找了谁,老夫替你引荐,正好全了我的同乡之谊。”
帅嘉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
歙县地方不大,不过如今正是本县的官运高峰期。
担任朝廷重臣的,有提督两广的殷正茂,都察院副宪汪尚宁,兵部侍郎汪道昆,浙江都御史方弘静四名大员。
可是就这四个高官,都没能替家乡解决这一难题。
因为殷正茂、方弘静不在京师,书信来往要再等几个月。所以帅嘉谟此次来京,最想见到的就是汪尚宁和汪道昆两人。两人同姓同乡,正是远亲。
汪道昆为了替朱翊钧筹办陆军讲武堂,在京师、蓟州等地来回奔波,此刻真正能够起到作用的,只有汪尚宁一人。
汪尚宁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你且住下,老夫再写一封书信,请他尽快回京。”
帅嘉谟再次拜谢,十分感动。
他初来京师,人生地不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靠近皇城都会被人驱赶——经过大半年的整顿,警备司可不像原来的五城兵马司那般惫懒,任由闲人在宫门附近晃荡。
朱翊钧记得万历年初曾发生过一起“王大臣”案,有人伪装穿着内侍的服装,闯进乾清宫,被人拿下。
此案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很多人都猜测,是冯保为了陷害高拱,故意找人生出的事端。
不知是朱翊钧的表现与历史不同,让冯保不敢动手,还是自己加强了戒备,“王大臣”没能进来。
总之历史上本该发生的这起大案,终究是没能发生。
有着汪尚宁的协助,帅嘉谟暂时放宽了心,耐心等待。毕竟告御状只是说说而已,现实来说,根本走不通这条路。
因为告御状没有那么简单,想见皇帝就能见到。
他得前往通政司,上交文书,等待受理。
在这段期间,可不能随意走动,而是会被关进大牢!
因为明初时洪武颁布法令,只要老百姓有冤屈,即可手拿《大诰》来京告状,还设立了登闻鼓,以免百姓找不到门路。
结果很多老百姓来告御状后,经过彻查,发现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少有真正的大事。于是洪武规定,必须是特别重大的冤屈才能告御状。
后来上京告御状的,都得先挨板子,体现自己受到的冤屈,比这板子还重,才有被受理排队的资格。
而且所谓的告御状,还得是地方州府不受理的案件才可以。
他这件事情,南京已经受理了,下令后徽州府说要查,只是一直推诿,没有查清楚,不符合告御状的程序。
经过几年的查访,帅嘉谟早已知道了其中的关键。
说来可笑,就是徽州府中的胥吏被其他五县牢牢把持,所以无论走几遍正常流程,只要公文卡到徽州府,都不可能真的为歙县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