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澄海贼王林道乾
张居正无奈应下要求，走出暖阁，心情沉重。
这一次的经筵变革，自己身上的压力可不小，说不定有多少老臣因此不满。好在理学心学不是一条心，互相牵扯之下，只要试行成功，自己同样也能收获更多。
回到内阁，张居正继续专心办公。
临近过年，小皇帝暂停日讲，可以稍微放松一些，可是他们这些内阁六部的官员，依然不得休息。
六部都在紧锣密鼓的工作，为了迎接新年做准备。
尚书们都忙的脚不沾地，户部统计本年度征收的税银，太仓存银，明年各府县应该加征或减免的额度……
兵部计算各处兵马耗用的钱粮……
刑部核准查证新皇即位，改元大赦后的囚犯名单。
礼部筹备改元大典上的相关礼仪。
好在距离上一次改元只过了六年，还有许多人记得隆庆元年的规矩，不用再从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中仔细翻查。
张居正作为内阁首辅，每天都要阅览六部上交的题本，查看政务处理情况。多亏有次辅吕调阳辅助，否则他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
虽然内阁再加几个人，可以帮助自己更好的分担工作，但是张居正习惯了这种掌握一切的感觉后，宁愿自己累点，都不想把手中的权力分出去。
“元辅，好消息，又有新捷报！”
吕调阳拿着两册兵部的题本，高兴的走了进来。
“有捷报？好啊，年前多一些好消息，朝中上下都开心。”
张居正神态放松的放下手中题本，假意抱怨道：“播州宣慰司刚刚出事，换上了新的舍人。新任土司往往不如老的懂规矩、不恭顺。每隔十年二十年，云贵就要动一次兵，镇压土司叛乱。那沐朝弼虽然做下许多腌臜事，至少保住了西南的安稳，还是有功的。
希望这个新任的杨应龙不要闹事，安心做他的宣慰使。名义上西南土司不世袭，实际上还是父死子继，只是多了一道朝廷认可的手续。什么时候土司变成流官，我才能心安。”
吕调阳笑道：“西南改土归流，进展缓慢，我记得这个播州夹杂在贵川之间，势力庞大，只要他能老老实实的请奏上表，朝廷现在也没空管他。”
“说的也是，西南都掌蛮的僰人再度作乱，朝廷派大军围剿，希望这次能够震慑住西南诸土司……莫不是西南刘显的捷报？”
聊了一阵，张居正才想起来，还不知道是具体哪里传来的胜利消息。
“是殷正茂，他击溃了进犯雷州的倭寇后，又平了肇庆的贼乱。两广局势，再度平稳。元辅识人辨才，有举荐之功。”
张居正谦虚道：“都是朝廷上下齐心，前方将士用命，我远在京中，不敢贪及寸功。”
捷报很快被送到小皇帝的桌上，朱翊钧却没有看到俞大猷的名字，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俞大猷之前被御史弹劾，朱翊钧自然没有处置，反而委以重任，让他清缴广东一带的海盗，整顿海师。
广东，潮州澄海县。
海边一处水寨，寨子外面漂浮着许多尸体。
天色昏暗，寨子周边乱石刺木，残垣断壁，四处都是炮火轰击过的痕迹。
俞咨鹏双手背缚，两个光膀光腿只穿犊鼻裤的小贼，在他身后不停的推搡。俞咨鹏走进水寨，终于见到了正主。
“你就是俞大猷派来的使者？”
林道乾敞着怀，一身黝黑的胸膛，依然能够看到旧日伤痕，他啃着甘蔗，恨声道：“朝廷说话不算话，好不要脸，之前招安了我，现在又来攻打。”
俞咨鹏严声正色：“林道乾，朝廷之前招安了你，还赏赐千亩腴田，可你不安心当顺民，反而再度聚众为盗，在这澄海违背海禁，劫掠周遭。朝廷多次劝诫，依旧不知悔改，再度派遣大军，是名正言顺。”
林道乾吐了一口甘蔗：“哼，种田还得交税，服徭役，哪有出海爽快。老子带一批海货，就够种好几年田的了。多说无益，你一个人过来，难道不怕死？”
“我为国从军，何谈怕死？”俞咨鹏不屑的看向林道乾，“就算死了，我也是为国捐躯，光宗耀
祖。而不是像你一般，丢光了族里的脸面，死后就是一个孤魂野鬼，连祖坟都进不去！”
“你……！”
林道乾虽然当了海盗，还是很在意死后归属的，听到俞咨鹏这番话，顿时心头火起，要不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败，他立刻就要拿眼前的小将祭旗。
忍了半天，林道乾才问道：“你有这番胆气，不是平凡人物，姓甚名谁？”
“某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俞咨鹏，家父广东总兵俞大猷！”
俞大猷曾多次击败林道乾，他对俞大猷是又敬又怕。这次听说又是俞大猷前来围剿，战前胆气就已经弱了三分，更别提现在刚刚败过一场了。
林道乾惊奇道：“竟是俞总爷之子，你这等身份，难道不怕被我们宰了？”
俞咨鹏道：“吾上有兄长，下有幼弟，家中二老有人供养，怕什么？反倒是你现在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海边战船围堵，岸上大军封锁。就算杀了我，你还能到哪里去？”
林道乾无法反驳，沉默半天，只得下令道：“来人，给俞公子松绑。”
俞咨鹏活动活动略酸的手腕，四处看看，找了个椅子，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
林道乾换了脸色，笑呵呵道：“俞公子此番前来，肯定是有说法的，朝廷不知还有什么恩典？”
说着，他让人抬出一小箱金银。
“这些都是孝敬公子的，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实不相瞒，我在潮州老家，地下埋着重宝，等过了此劫，俞总爷那里，还有重谢。”
俞咨鹏面色不变：“用不着，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
“您说。”
“一条活路，一条死路。死路自然是负隅顽抗，大不了某家与你等贼子玉石俱焚。”
“活路活路，我选活的，能活谁想死啊。”
“活的？现在就投降，自缚双臂，跟俞某进京面圣，由陛下裁决。”
“这……”
虽然外面大军围困，可是林道乾不甘心就这样投降，总想要一些更好的条件。
比如给自己一个总兵当当……
好吧，总兵有点远。
游击、参将，千户什么的，也不是不行。
林道乾之前曾经读过几年书，还在本地当过小吏，因为忍受不了县老爷的管制，才扬帆出海，成为一名海贼。
汪直被斩后，群龙无首，倭寇祸患更深，海上秩序进一步失控，大海贼时代到来。
林道乾就是在这个时候，加入曾一本的船队，四处劫掠。后来曾一本被朝廷围剿，与他同一船队的林凤趁机脱离，在澎湖东番附近游荡。
而他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享受富贵，只是时间一久，寂寞难耐。
听说侄子林茂在彭亨国(马来西亚东部)当上了都夷使，他便重新造船，违背海禁经商，顺便找找周围的富户，挣点零花钱。没想到朝廷反应这么快，这次前来围剿的，又是曾经击败过自己的俞大猷。
虽然败了一场，可他还有千余名部众，仍有突围逃跑的可能。
思索一阵，林道乾道：“俞公子，我敬佩你的胆气，可你总不能就这样让我们投降吧？没有一点保证，谁知道你们会不会把我们都杀了。就算我信得过俞总爷，可手下的兄弟们怕是信不过。
不瞒你说，要是我现在让兄弟们投降，恐怕立刻就有人造我的反。总得有什么东西，让兄弟们信服吧。”
“想要保证？”俞咨鹏从怀里掏出一份，“这是当今陛下的圣旨，够不够？”
圣旨！
周围众人心中皆是一惊，盯着俞咨鹏手中的青黄两色绢本。
林道乾回忆了一下以前招安时给他的圣旨，好像和这个外表差不多。
他又惊又喜：“皇帝大老爷给我的圣旨？”
“你也配得陛下专旨？这是陛下给家父的，只不过其中有段内容涉及到了你等海盗，允许家父在关键时刻，用来招降……”
俞咨鹏展开通体织锦云纹的圣旨，瞪向林道乾。
“还不跪下！”
他慌忙跪下，连带着周围的小贼也
都稀稀拉拉跪了下来。
此地情况特殊，俞咨鹏也不是很懂礼节，见他们都跪下，便没再过多讲究。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俞咨鹏跳过了小皇帝对俞大猷的安排，直接念及林道乾的部分。
他手中的这份，算是通用模板，俞大猷遇到招降海盗的时候，都可以拿出来。
朱翊钧写的十分清楚，贼子残害地方，十分可恶，如果招降不成，格杀勿论，无需心软。
愿意归降者，贼首需要表达诚意，进京请罪。
如今恰逢改元大赦，可免死罪。
赎罪的路子，不是枯坐囚牢。
第一条，前往东番岛等地开垦土地，五年之内不收任何税收，朝廷还可提供种子、农具、耕牛。五年后，按照开垦出来的熟地，给与田契，十分自由。
麻烦的是，东番尚且没有朝廷设置的府县，有高山野人、海边海盗、甚至是弗朗机人出没，不太安全。
第二条，编入新成立的南海水师，比起在东番岛，要受到更多的约束。好处是，戴罪立功，将来甚至还有得到官身的机会。
也更适合这些水里来，海里去的海盗。
当然，无论选择哪条路，都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一旦再次叛离朝廷，不会再有招安，格杀勿论。
如果不是西方殖民者来势汹汹，时不我待，朱翊钧恨不得把他们都杀了。留他们一条性命，也是消耗在对外开拓上。
条件制定的苛刻，林道乾反而更信了几分。
等俞咨鹏说完，他拍拍屁股站起身，笑呵呵道：“哎呀呀，有皇帝大老爷的圣旨，怎么不早拿出来。”
“早拿出来，你就肯归降？”
林道乾嘟囔道：“这倒也是，不打一顿，我肯定是不服的。”
思来想去，林道乾还是有点担心，毕竟涉及到了自家性命，不得不慎重。
“不会是大老爷哄骗我吧？我还记得汪直当年也是被招安，结果砍头了。”
“这可是陛下的旨意，金口玉言。哪像你们这帮贼子不要脸皮，今降明叛。你好好想想，要是你不重新造船聚众，朝廷会来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