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鞭挞岸边鹿伴

第67章 百家讲坛

张居正瞠目,随即反对道:“陛下,这,这经筵非同小可,不能轻视。如果任由言官们在经筵时争论从祀事宜,不成体统。

经筵前一日,先帝都会前往奉天殿祭告列祖列宗,众官员皆斋戒焚香,清洁沐浴。当日五府六部、翰林学士、有爵勋贵,悉数到场,以示对圣学的尊崇。讲官分列左右,左讲四书,右讲前史……给事中,御史这些言官,虽然也在听讲之列,然而他们没有发言出声的资格。”

耐心听完张居正的解释,朱翊钧都觉得相关的礼仪太过繁琐,一套下来,堪比大朝会了,而且纯粹形式主义,没多大实际效果。

“朕问先生,经筵是为了什么开的?”

“自然是为了陛下讲学经史。”

朱翊钧皱眉道:“可是朕明明有了日讲,平时讲读不断,内容也是经史。经筵的范围还是经史,与日讲有什么区别?

朕记得,日讲就有‘小经筵’的说法,无非是经筵的时候,礼仪更加繁琐隆重。省却经筵的礼仪,把内容放在日讲的时候说,不是更为直接?”

文华殿日讲,讲读官人数少,相对灵活自由。不像经筵一般,不管大臣还是皇帝,都有诸多礼制束缚。

张居正无奈道:“陛下,经筵与日讲的内容,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要用经筵之礼,来向世人证明陛下向学之心。

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

朱翊钧愣了一下,突然绷不住哈哈大笑,笑声不止。

“陛下,难道是臣说错了吗?”张居正莫名其妙,小皇帝这个态度,可不像往日一般端正。

“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先生可记得这句话的出处。”

“是荀……”

张居正闭口不言,长须下的老脸,略微泛红。

朱翊钧说的这句话,就是张居正之前所说“人无礼则不生”的前一句。而整个这一段的出处,来自荀子。

荀子如今乃是儒学异端,不受待见。张居正对小皇帝说出荀子名言,不管有意无意,都是一项被人弹劾的罪名。

之前小皇帝在预测天空星象的时候,曾引用过荀子的话,不过当时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星变上,没有及时发现。

荀子讲究“隆礼重法”,弟子有韩非子、李斯等人,儒法兼备。

张居正偏向法家,过去没少阅读法家经典。这次因为星变之争,又重读了一遍《荀子》,不知不觉就用出来了。

这种事情不大不小,算是一个攻击点,但还不至于让张居正名声扫地,只是难免有些尴尬。

“这段掐了别……额,算了,该怎么写还怎么写,朕无不可对人言,更不会删改史书。”

朱翊钧扭头看向于慎行,后者负责记录《起居注》,他正深深的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朕虽然百无禁忌,但是每日言行,很多都涉及到了国家机密,每日写完的的《起居注》要封存完好,至少要等十年、二十年之后才能解密整理,不能随便透露出去。

屋子里只有三人,先生是堂堂首辅,总不至于拿此事陷害你。若是朕听到外面流传今日相关的风言风语,拿你是问!”

于慎行终于抬起头,不敢与张居正直视,面色紧绷,仿佛在憋着笑意。

他放下手中笔,正色行了一礼,应下此事。

好在张居正久居官场,脸皮早练出来了,一点小小尴尬,说笑过后转瞬过去,重新专注到正事上。

这次,张居正把引用换成了正统的《论语》:“陛下,学礼则品节详明,德性坚定。礼教恭俭庄敬,此乃立身之本。有礼则安,无礼则危。所以不学礼,无以立身……”

朱翊钧摇头道:“朕朕讲究的是务实,而不是务虚。礼法固然重要,然而礼不可缺亦不可滥。

经筵太过形式主义,父皇在位时经筵何止提前一天。朕记得,司礼监和经筵官们要提前五天,在文华殿排练整个过程,连排五天……朕没记错吧?”

“陛下说的对,经筵可以体现陛下心向圣学,臣等提前演练,是为了确保途中不会有人出错失礼。”

“礼节太繁琐,开办的又太频繁。”朱翊钧头摇的更加厉害,“文武大臣都要演练,连续五天,这要耽误多少国家政务?每旬一次经筵,演练五天,相当于每个月都有一半的时间因此耽误了,就连大朝会的演练,都没有这么频繁!”

这就像学校开运动会走方阵,需要提前长时间排练。

一年开一次还好,月月开运动会排练,还要不要学习了?

就像朝会,很多官员偷懒不爱参加,干脆请假,甚至旷了不来,朱翊钧一次都没有怪罪过。他只是让太监偷偷记录缺席的名字,等到以后再发作。

“陛下意向如何?”

张居正知道,小皇帝这么讲,肯定是要针对经筵,大作改动。

可是改动太大的话,别说他不能接受,朝中诸位大臣,也会集体反对的。

“朕到底有没有用心学,先生难道不知?朝中诸臣难道不知?

每年春天的第一次经筵,注重礼法,讲讲圣人之道,朕可以接受。剩下的经筵时间,要么废除改成日讲,要么就按朕的想法来,给他改了。”

“这……”

张居正犹豫,小皇帝勤学好问,十分难得,可不能因为经筵,让他生出厌学之心。

朱翊钧的头上还有两宫太后,理论上可以请李太后强行压制。可是陛下早慧,不是寻常孩童,太后强行下令,不见得真能管用,还有可能因此让皇帝厌恶了自己。

张居正深知这一点,所以半年来一旦与朱翊钧出现意见相异的时候,他总是尽力妥协,找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办法,而不是欺负皇帝年纪小,硬碰硬。

轻叹一声,张居正先退了一步:“陛下想把经筵改成什么模样?”

“就比如王阳明从祀孔庙这件事情,在朕看来,与朝政关系不大,乃是理学和心学之争。经筵讲经史,解释圣人先贤经典。正适合把此事放到经筵上,让众人议一议。为朕细细讲述,不同流派之间的区别。”

“陛下,我皇明一向以朱子理学为正统,不可轻动。”张居正劝谏道。

“先生,这句话有堵塞言路的嫌疑。”朱翊钧笑道。“要是朱子理学完全符合圣人经义,没有问题。那就是罗钦顺、王阳明他们是错的。他们的门徒,全都错了。”

张居正连忙惶恐否认,这帽子可不小。

远的不说,徐阶就是铁杆心学信徒,朝中依然有许多心学门人。

朱翊钧幽幽道:“自孔子死后,儒门八分。董仲舒独尊儒术后,两汉依然有今文古文尚书之争,唐有儒释道之别,宋有朱熹理学、张载气学、陆九渊心学、王安石新学……

我皇明一代至今二百余年,势随时迁,又有了薛瑄,罗钦顺、王阳明等大儒,彼此争论不休,他们到底谁对谁错?

先生能说清楚吗?”

张居正沉默,他是科举英才,政坛老手,治国达人。讲究的是“经世致用”,“为生民立命”,做实事,而不坐论空谈。所以经义研究,阐述儒学见解这方面,不是他的强项。

胡乱发表评论会误导朱翊钧,也会招致士林的非议,有损自己的名声。

反过来,如果让理学、心学的支持者们互相争辩,针对自己的明枪暗箭,就会少很多。

“于卿,你说说。”

于慎行思考片刻道:“臣觉得,纪纲为先,就是朝廷治理国家的方法,具体施政的手段。至于理学心学,臣在这方面并不擅长。”

朱翊钧轻笑,一个两个,都没有直接表明立场。

“臣觉得可以试行一次。”张居正无奈再度退让,随即补充道,“明年的第一次经筵,还是要正统阐述经史,维持传统。等到第二次经筵时,再涉及理学、心学之争。”

“朕无所谓。”

朱翊钧含笑同意。

理学、心学的争论,只是开一个小小的口子。

只要试行成功,以后的经筵,就会大变样。

不只是儒家内部的学派斗争……

借着星变,他可以普及一些天文知识,破除没有必要的迷信,讲述开海之利、普及大航海的必要性……

甚至,推广自己的新儒学。

春秋时代,百家争鸣。

如今这个新时代,百家披着儒家的皮,依然在争。

朱翊钧有心把经筵与日讲进一步区分开,日讲保持不变,依旧是帝王专注在经史上,学习解惑。

而经筵将会大变模样,从形式重于内容的“大日讲”,变成类似后世百家讲坛一样的形式。每次经筵立一个主题,围绕着主题,各方宣扬争论。

理学心学争的越厉害越好,王阳明的徒子徒孙们不趁着这个机会闹腾,掀翻理学的天,王安石他们怎么出来?

自己的理念怎么推广?

正好,明年二月开经筵,到时候天上的客星,能够出现明显的变化。自己的威权将会借助天象,得到进一步的伸张。

就算有心反对,也得抬头看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