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后日谈03
打破沉默的,是远远缀在谢蕴身后的内侍。他们怀中抱着几个精美的锦盒, 气喘吁吁地停在几步之外:“陛下, 陛下……”
许是发现气氛不对,这些人说了一半便噤声。连粗重的呼吸也变得轻慢。如鹌鹑般垂下了头。
“你们先下去罢。”谢蕴无波无澜道。
内侍们如蒙大赦:“是。”说完,便抱着礼盒忙不迭地告退了,生怕贵人们的战火波及自身。
阿妩没有说话,只冷眼瞧着眼前的一切。一种难言的荒谬之感,兀地袭上了她的心头。她乌莹莹的眸中闪过一丝晦暗,先瞧了一眼谢蕴,又扫过突然噤声的母子二人,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火席卷了整个心窍。
她咬了咬舌尖,疼痛感在口中蔓延开来。
原来,那么多人都知晓此事。独她一人被埋在了鼓里。
许是听出了来者不善,谢蕴面上的惊乱之色一闪而过,片刻后又恢复如常。他几步上前去,修长宽厚的手掌揽住了阿妩的肩头,沉声道:“阿妩,可否听谢某解释一二?”
“好啊。”
“不必了,还是由我来说罢。”
打断二人的,却是皇贵妃。
或者说,陈清婉。
她上前一步,走出了三皇子不算结实的臂膀。一双盈盈的美目中波光潺潺,眼角微微泛着红,贪婪地注视着女儿的容颜:“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我,合该由我来解释。”
阿妩既没有推开谢蕴的手,也没有反驳陈清婉的话。她沉默地凝视着石板中的青苔,算是默认了。
两人之间的身份,竟意外地翻转了。先前陈清婉出现在她面前之时,她毫不犹豫地叫破了她的身份。陈清婉却意欲否认,不愿相认。谁知道不过短短的片刻后,陈清婉站了出来,一声“娘”却哽在阿妩的喉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
陈清婉虽然望着女儿,却率先对着谢蕴行了一礼:“还未拜谢世子,对我一双儿女的照顾与恩惠。”
谢蕴却不肯受全礼:“您不必多礼,陈谢两家原就是世交。更何况,阿妩是我的心悦之人,我自会护她周全。”
陈清婉却摇了摇头:“世子在不知我身份之时,对惠儿亦照顾有加。我虽然幽居清和宫,这些事情却也知晓一二。”
在她的身后,三皇子低低唤了一声:“母妃。”
他一直以为,母妃终日闭门不出,对他冷淡有加,也定然不会关心他与谁交好这等事。原来,她都知道的么?
“还有,阿妩……”
唤出这个名字的刹那,陈清婉面上似有动容之色。她动了动嘴唇,却似乎被哽了一下。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句:“阿妩,娘这些年很想你。你呢,你想娘么?”
“……”
从谢蕴的角度看去,怀中女子瘦削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旋即,两颗晶莹的泪珠登时涌现在她眼角。
谢蕴的心尖,恍若被扎了一下。
与阿妩相处日久,他知道她惯常是好脾气,几乎不会有情绪波动的时刻。此刻见她外露如此,内心必然承受着更大的煎熬。
他也顾不得有旁人在场,一下搂住了她。
阿妩却不依了。
只见她缓缓揩掉眼角的泪滴,又推开谢蕴伸过来的手臂,直直看向了陈清婉:“娘,您既然说你想我,可缘何又不愿同我相见?”
女子的背脊挺得笔直,细看之下却在微微颤抖,如同一张被拉满的弓弦,随时就要被绷散开来。
饶是如此,她的声音却十分稳当:“先帝在时尚且不论,我知晓您是身不由己。可是他已经……为何您还要执意回避?”
还要连同身边人一起瞒着她。
阿妩无论如何不能理解。
陈清婉沉默了良久,才道:“我只是、我只是害怕耽误了阿妩你的名声。”
“我到底是先帝的妃子。可你如今的身份不一样了。若我出来认下了你,只会令你、还有陈家人蒙羞。”
她是个魅惑君主的妖妃,连带着她的女儿,也会沾染上不好的名声。世人若是知晓了,会怎么揣测呢?定会猜测,她女儿也是凭着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迷昧了谢蕴。
还有她一生清正的父亲,也会染上污名。
闻言,阿妩错愕地睁大了眼。
“怎么会呢?”她怔怔道。
怎么不会呢?坊间物议、风言风语是世界上最难测的东西。她有多少次受益于她,就有多少次在上面栽了跟头。
谢蕴的践位,本就有些微妙。那些不敢明面攻讦他的人,若是听闻了此事,定会大肆拿它做文章。
“可是,可是……”
阿妩渐渐捏紧了拳头,低声道:“娘,我知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断不会因为一点风言风语,就不肯与我相认。”
当时,她看得分明。
娘分明在已经看清她的情况下,还下意识想要否认自己的身份。这般抗拒的言行,绝不会是因为一点风言风语之故。
许是母女连心之故,阿妩下意识地觉得她没说实话。
“还有什么原因。”
“……”
似有还无的轻叹响起,陈清婉一脸被说中了心事的神情,闭上了眼睛:“阿妩,你果然十分聪慧。和你父亲当年,几乎是一模一样。”
阿妩的唇角勾了勾,面上却没个笑影。
三皇子听了,藏在袖袍中的手却捏紧成了拳头。
“可是我若当真认了你,你却不再认得我了,又该怎么办?我看过你写的《青梅记》……你记忆中的父母,应当是极为恩爱的一对罢?”
可她,却再也不是了。
她连自己的名字也被抹去,不再风雅地吟诗作话、不再与夫君琴瑟和鸣。她连内在也被掏空,被精心地打扮成一个容器,承受着以帝王恩宠为名的滔天恶意。
陈清婉深深一叹:“倘若你不肯认我,我又该如何自处呢?”
无数个噩梦里,如愿与家人相见之后,迎来的却是无穷的指责。她的父亲指责她,陈家的女儿竟成了祸国妖妃、有辱家门。她的女儿亦面目冰冷,质问她为何不肯与父亲同去,顶着他人的名字苟活于世间。
她害怕那一天成真,索性不去相认。
“母妃!”
三皇子惊叫了一声,纯稚的面庞上浮现出无措的神色,指甲也深深陷入了皮肉之中。
他还记得,他有所察觉之后,为了试探母亲的身份,亲手把《青梅记》送到了母亲的手边。他那时候为什么没想到呢?倘若他的猜测为真,这一切又会对他的母亲造成多大的伤害?
陈清婉却转过头来,对三皇子轻轻摇了摇头:“惠儿,这非是你的过错。”
便在她转身的片刻,一股柔韧却坚定的力道包裹住了她。
陈清婉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被阿妩抱住了。
从前还能立在她膝头嬉闹的女儿,已经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抱着人时的力道,连她也不能轻而易举地挣脱。
陈清婉侧过头来,映入眼帘的是阿妩的一只耳朵。
……与她父亲的,生得很像。
轻柔却笃定的声音响在耳畔:“娘,我怎么会不认你呢?”
“你从来都是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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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地处偏僻,气候水土又与中原迥异。你父亲做了一任中书舍人,岳丈又在朝中当太师,无论如何也不该被放到那处外任。可是吏部的文书白纸黑字,再改已经来不及了。后来我才渐渐想明白,这多半是先帝有意为之。”
阿妩咬了咬唇,捏了捏紫檀木椅的扶手:“然后呢?”
“然后?”
陈清婉苦笑了一下,看向了三皇子:“惠儿,你先去帮母妃把园子里的花浇了。”
“不。”三皇子却意外地坚定:“母妃,你说的我也想听。”
陈清婉叹了一声:“好罢,随你。”
“岭南那片地方虫蠡甚多,瘴气横行。你当时年岁还小,我和你爹都实在不敢让你和我们一道上路,便把你托付给了你外祖他们。”
现下想来,此举却阴差阳错,保住了女儿一条命。
“结果在路途之中,果不其然地被蚊子叮了。你父亲的身体比我好些,症状也比我轻上不少。那时候,我成日高热不褪,昏昏沉沉的,吃了京中带来的药也没有用。你爹和随从们便停在了驿馆,衣不解带地照顾我。”
然后……便是一片十分模糊的记忆。
突然有一天,她的夫君和随从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面孔。他们把她装入一个马车,掌管了她的衣食和用药。偶尔清醒之时,她感到似有男子在她的身上行腌臜之事,但她通身没有一点力气,就连反抗是也徒劳。
好几次,她烧得通身没有一点知觉,险些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最后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此事之后,她时常扪心自问,是不是那时候踏入鬼门关,对所有人都是更好的结局?
陈清婉垂下了眸子:“然后,我便发觉自己怀了孕。”
三皇子骤然瞪大了眼睛:“母妃……”
他从来不知道,母妃怀上他的时候,正在遭受如此酷刑。她从来没有向他透露哪怕一点。
陈清婉微微一叹:“怀上惠儿的时候,我的身子已经见好了。偶尔也听说了一些外面的风声。”
譬如,叶家和陈家的噩耗。
再譬如,她如今的身份,是叶大人的遗孀。
先帝当真狠毒至极,他故意对外透露出“遗孀”的身份,借此让世人来羞辱她,却又让她不敢道出自己真实的身份。
杀人诛心,莫过如此。
有无数次她想一死了之。但是顾忌着肚子里的孩子,终究不忍心下手。只是这些话,她不会对惠儿透露一个字。
阿妩清莹莹的眸中,正有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掉。
丧夫之痛、强掳之辱、夺家之恨。连十年未见的女儿近在咫尺,也只能装作不相识。
这是什么人间地狱,她光是听着,心尖都一阵阵地发颤。娘在生受这些折磨的时候,又该有多么痛呢?
她方才,实在不该责怪她的。
可是到最后,阿妩也只能捉住她的手:“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以后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
“是。”
相比于阿妩的泪流满面,陈清婉却显得平静许多。她甚至回拍了拍阿妩的手,以示宽慰之意:“以后,你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陛下……谢世子,是我和你父亲从前就有意给你说的夫婿。现在你们二人阴差阳错,修成正果了,我和你父亲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们以后也要好好过日子,才对得起我们俩。”
“嗯。”
阿妩重重地点头。
直到晚上,这句话还回响在她的脑海之中。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一段话中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是哪里。
月色如银,更漏阵阵,沉淀着她的心神。
“我和你父亲,没什么不放心的……”
父母已然是天人两隔,她又为什么要把自己和父亲相提并论呢?还有那一句“你们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也是说不出的怪异。
不对!
阿妩从罗床上忽地起身,薄衾从她身上滑落下来,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在如银的月光下,恍若透明的水玉。
“发生了何事,阿妩?”
此举甚至惊动一旁的谢蕴。他望向阿妩的雪背,漆眸中闪过一丝晦暗之色。嗓音也有些低哑。
然而,阿妩却接收不到这些暧昧的信号。此刻,她的全副心神,皆在陈清婉白日所说的那些话上。
她面上的神情变了又变,最后下定了决心一般:“我要去一趟清和宫!”
她几步穿好了衣裳,提上一盏宫灯就往外跑去:“娘她白天说的话不对劲,我怕她想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