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后日谈04
寂静又狭长的宫道上,一个女子身披单薄的裙裳,正疾步奔跑着。微冷的夜风拂过她柔顺的发丝,掀开淡淡的茉莉清香。手中的宫灯中烛火摇晃,恰似主人此刻的心绪。
夜半更漏阵阵,使阿妩愈发心绪不宁。大片的冷风灌进嗓子,她秀美的眉尖微蹙着,却不敢停下哪怕一步。
生怕错过一步,便是天人永隔。
浓重的后悔与自责,充斥着阿妩的心窍。回忆起白日的种种情状,只怕娘那时已存了死志,才会毫无保留地交代了一切,又道出一句句不详之语。
那般明显的暗示之语,白日的自己为什么听不出来呢?
阿妩仓皇地摇了摇头,脚步愈发
“等等。”
背后兀地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影子,罩住了阿妩的身影。一只宽大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腕。熨帖的温度将她从浓烈的悔意拉回了现实。
“披上衣服再去。夜半露重,莫要吹风着凉。”
阿妩的眼神闪了闪:“世子。”
她垂下清莹莹的眸子,望着自己被谢蕴握住的纤手,眼底少见地浮现出一丝脆弱之色。
谢蕴抖开一件披风,细细为阿妩披在身上:“御书房还有别处的宫人,方才都被封锁了,不会走漏一点风声。”
一番话说完,竟将她打横抱起来。
“我载你去,这样更快些。”
如水般森润的月色之下,两个人的影子合为一道,打在夜幕笼罩的朱墙碧瓦之间。
阿妩望着宫道窄窄的口子,被风吹凉的小手贴上了男子的胸膛:“谢蕴,我好害怕。”
“我怕晚了一步,娘她就……”
“莫怕,不会有事。”
清浅的一句安慰之语,不知有什么魔力,竟让阿妩起伏的心绪平复了大半。她闭了闭眼睛,哽咽着“嗯”了一声。
夜风裹挟着阵阵凉意,抚过两人的发端。
恍然之间,仲夏日仿佛已经过了许久。暑气最重的日子过去,也快到入秋的时节了。
阿妩若有所感,忽地开口道:“谢……”
“姐姐!表叔!”
却有另一道声音遥遥传来,兀地打断了她。只见宫道另一侧的窄口中,身量未足的少年郎朝着御书房的方向飞奔而来,面上是显而易见的焦急之色。
“不好了!”他大声呼叫着。
忽地,三皇子停了下来,怔怔然望着远处的两个人影:“姐姐、表叔,你们怎么会在此地?”
然而,阿妩却从他的出现中,嗅到了一丝不详的气息。
她从谢蕴的怀里挣脱开来,忙不迭地凑到了三皇子几步之外:“什么不好了,可是娘她有什么不好……”
话到最后,阿妩的声音却隐隐颤抖。
“姐姐,莫非你也发觉了么?”
三皇子瞧了一眼阿妩,继续说道:“我白日里琢磨着母妃的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夜里便留了个心眼, 去她寝居间看了看。结果……却发现她正在喝一碗黑漆漆的药!”
“什么药?”
“我也不知道, 只觉得那药的气味难闻,假装失手打翻了它。没让母妃饮下几口。”
“她说是太医院开的安神的方子……可我总不信,便跑来找了姐姐和表叔,想找个太医给她瞧瞧。”
“皇贵妃如今人呢?”谢蕴沉声问道。
“还在清和宫的寝居中,由我的几个婢女照看着,一时半会不会出什么事。可我总觉得不安。还请表叔召来御医,帮她仔细调调身体。”
“太医院张院判,此刻应当已经在路上了。”
阿妩讶然地看了谢蕴一眼。原来在自己跑出来这一段短短的时间里,他不仅撤离了宫中可能走漏风声的宫人,还未雨绸缪,派人去请了宫外的太医。
三皇子闻言,轻轻松了口气。
可没等他完全松懈下来,就听谢蕴道:“倘若皇贵妃她心存了死志,一回不成,定然还有第一回。”
闻言,姐弟俩的心,同时往下坠了坠。
“姐姐……”
却见阿妩把纤手捏成了拳:“检查身体之事,等院判大人来了再商讨。现在,惠儿你立刻随我去清和宫一趟。”
解铃还须系铃人。
但愿她这个女儿,能让母亲还留存一些牵挂在人间。
阿妩抬头望着沉沉的夜色,忽地,小巧的鼻尖上一凉。
她伸出了手掌——下雨了。
-
待几人赶到清和宫时,雨势已然连绵。事发突然,无人带伞,宫人又被遣散了去。于是,抵达清和宫之时,每个人的衣袖之间,皆沾染了些许水汽。
幸好夜雨不算大,没把他们淋成落汤鸡。
“到了。”
三皇子推开了厚重的宫门,阿妩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谢蕴不便进长辈的卧房,便远远缀在身后。姐弟一人的步履匆匆,也顾不上换一身衣服,一路趋至陈清婉的寝居之外。
映着烛火的窗牗之上,不时有灯影幢幢,似是有人在走动。
隔着墙还传来几声嬉笑。
两人对视了一眼,齐齐松了口气。
阿妩率先推开了房门,室内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只见陈清婉倚在床榻间,见她来了方才微微坐直:“阿妩,你怎的来了?”
阿妩下意识扫了一眼地板。
地上已经不见什么水痕,唯有一块地板渗着淡淡的黑色,与周遭不同。想来是方才的汤药留下的印记。
“没什么,只是夜里梦见了娘,便来看看。”
几个宫女极有眼色,见状便鱼贯离开了寝居之中。一时之间,偌大的卧房只余三人。
“梦见我什么了?”
陈清婉唇畔含笑,丝毫看不出心存死志的模样。这却令阿妩愈发心惊。一个方才还试图饮药离世之人,怎的片刻之后就与旁人言笑晏晏呢?这实在不合常理。
只有一种可能。
娘的情绪,是演出来的。极有可能,是演给自己看的。
阿妩的唇畔漫出一丝苦笑,开口试探道:“没什么,就是梦到娘一时想不开不要我了。心里头有些不安稳,所以才特地来看看。”
她还小、双亲犹在的时候,每每做了噩梦,都会抱着枕头来到母亲的床榻前撒着娇。唯独这一回,她的母亲却并未像从前每一次安慰她那样,说一句“梦都是反的”。
只见陈清婉笑了笑:“可是惠儿同你说了什么?我同他解释过了,那些不过是些安神的药。”
“母妃!”
一直不声不响的三皇子却突然站了出来,纯稚的面上显出与年龄不符的严肃:“我方才去请了太医,到底是不是安神之药,到时候一验便知。”
“还有……”
他突然上前一步,掀开陈清婉搭在身上的被子:“这是什么!”
只见薄薄的被衾之下,赫然团着一团什么。阿妩眼尖,认了出来——那是一截长长的柔软缎子。
在必要的时刻,可以充作……白绫。
“娘!”
阿妩惊叫了一声,一阵阵的心悸猝然袭来,险些让她站不稳当。她无法想象,这条白绫为何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母亲身边。又在何时,会缠绕上她的脖颈。
倘若她今晚没走这一趟……是不是……
阿妩的唇色发白,险些不能呼吸。可三皇子的反应却比她更大,他满面怒色,一颗泪滴却重重地砸在了被衾上:“母妃!你为什么要去死,难道姐姐……还有我,就一点也不值得您留恋么!”
陈清婉被揭穿的那一刻,神情短暂空白了一瞬。随后,她像是认命般的,眼底浮现出一片无边的死寂。
“母妃,您回答我!”
三皇子对待母亲从来都是温顺讨好、彬彬有礼的。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回发这么大的火。此刻的他,眼角微红,如同一只被抛弃的可怜幼兽,发出绝望的悲鸣:“您是想去见探花郎大人么?他就比您的一双儿女都重要么?”
阿妩听见了父亲的名号,一句话没说,却沉默地紧紧抓住了陈清婉的手。
“阿妩,惠儿。”陈清婉喃喃地开口。
“你们一个有了良人相伴,一个也有亲朋照料。我也算对你一人有了交代。可我对行潜他……”
没法交代。
他早在十年前早早去了,只留下她在人间苟活。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从前还有许多牵挂放不下。现在牵挂放下,心结已解。此时不去伴他,又该到什么时候呢?
陈清婉的眸中空空,好似已经飘到极渺远之处:“你们就放了我,让我去陪他罢。”
便在此时,她兀地吐出一口污血来。
“娘!”
“母妃——”
姐弟一人,同时惊痛地呼出声来。他们手忙脚乱地把陈清婉从榻上抬起来,她口中的血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一滴滴的黑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是,是方才那一碗药汤……”
“太医,太医呢?”
便在此刻,门被推了开来,一位医士打扮之人拎着药箱匆匆赶来。他扫了一眼屋中情状,也顾不上行礼,当即打开药箱取出银针,扎在了陈清婉的胸口。
姐弟一人一齐注视着那银针,连呼吸都轻了。
不知过了多久,方闻背后传来一道凛然的声音:“张院判,敢问病人现下如何了?”
是谢蕴,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阿妩身前,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两人体温交汇,给她带来了无声支撑的力量。
阿妩闭眼,深呼吸了几回,便听见太医道:“病人有剧毒入体,本是药石难医。幸好毒素只是少量,还有治回来的可能。”
还有治回来的可能……
阿妩的耳畔,此刻只余这几个字回响。她怔怔地望着张太医不年轻的脸,想说些话,嗓子却像哽住了似的,一个字也未出口。
“敢问太医,怎么治?我母妃她多久能醒来?”三皇问。
“先开一副药,清除病人体内的余毒。倘若清得干净些,待天亮时分,病人或许就能够醒来。”
他方才说完,谢蕴便吩咐了下去。
整个清和宫从寂静,变得一片脚步纷乱、灯火通明。
而三皇子把陈清婉安放在榻上,又对阿妩说:“姐姐,你先回去休息,由我来守着母妃罢。她若是醒了,我便立刻派人通知你。”
“你身子还小,该我这个做姐姐的守着。”
两人又争了几句,竟是谁也拗不过谁。最后只好约定,两人不分彼此,一齐在清和宫守着。
-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三皇子紧紧抓住陈清婉的手,贪婪地感受着她的体温。又在她耳畔轻声道:“母妃,你知道么?”
“其实,我自从知道了姐姐的存在之后,就好羡慕、好羡慕她。为什么我的生父不是探花郎呢?”
那样的话,他就是受人期待出生的孩子了。
他似是因为陈清婉听不见的机会,把心里话倾泻而出:“还有,从前母妃你对我那般冷淡,我就想着多讨好一些父皇,好让你生气吃醋,多看重我一些。”
可惜,一切在他猜到母妃真实身份那一刻,倏然改变了。
“父皇他很对不住你,我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所以母妃你才迁怒于我……其实我可以不做皇子、我可以不认他的。我只求母妃你能多对我笑一笑,多理理我。”
三皇子险些把自己说得哽咽。
便在此刻,一只纤纤素手搭在了他的头上。
“惠儿。”
一声绵长的叹息响起:“你说羡慕我,我又何尝不羡慕你呢?你到底在她膝下长大……整整十年。”
而她,亦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阿妩注视着眼前与自己几分相似的弟弟。他们拥有同一个母亲,和截然不同却互补的经历。
“不管从前如何,待娘醒了之后,我们好好待她,好么?”
“嗯。”
三皇子轻轻应了一声:“我从来就是想对她好的。”
又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之间,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嘤咛。三人却同一时间起身,凑上前去。
罗床之间,陈清婉的睫毛轻颤了颤。如睡莲般的脸孔上,也流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
阿妩和三皇子见状,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是毒素之痛,还是……
下一刻,陈清婉缓缓睁开了眼。她眼前似乎还是朦胧的一片,又似乎看到了什么人间未有之物:“行潜……”
“娘!”
“母妃!”
两声轻呼,把她唤回到了人间。陈清婉闭了闭眼,再睁开之时,就是一双儿女,依偎在她的床前。他们的形容各有各个狼狈,眸中却含着相似的担忧和关切。
陈清婉忽然呻/吟了一声:“我也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行潜了。他说,要我留下来好好照顾你们,待百年之后,再与他团聚。”
阿妩和三皇子,不可置信地对视了一眼。
是他们想的那个意思么?
陈清婉说完这些,却没有再说话。她偏过了头去,望向窗棂之外的微亮的天穹。
一轮红日,从她的眼睑底下跳出来了。
后日谈-认亲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