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后日谈02

三皇子下意识就要拒绝,情急之下脑子越发不会转弯,思索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姐姐,还是改天罢?母妃她……她今日身子不爽……”

“身子不爽?”

阿妩闻言,讶异地蹙了蹙眉:“生病了?那我更应当去探望一番了。”

如今,谢蕴成了偌大宫禁之主,她也恬不知耻,自视为半个女主人。三皇子与他俩关系一向不错,他的母亲得了病,她于情于理都应该探望一下情况的。

而况,抛开这一层关系不提,皇贵妃也是叶向禹大人的遗孀,与陈家亦有一段渊源,算是她的长辈。

思量了片刻后,阿妩的明眸眨了眨:“择日不如撞日,咱们走罢?”

“怎么好打扰姐姐……”

三皇子吞吞吐吐地,阿妩却只以为他在客气。纤长的藕臂揽住他半个肩头,向下轻轻按了按:“你既然称我一声姐姐,又何必同我在这些事之上客气呢?”

“对了,可有看过太医?”

他母妃压根没有生病,又何来的看太医?三皇子只得摇了摇头,又倏忽之间灵机一动:“请太医之事,恐怕我要去一趟表叔那里,得了他的准允才行,姐姐不若陪我一道去?”

他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望着阿妩。

心底却在疯狂地呐喊着——同意,快同意啊!只要他想个办法把姐姐拐到表叔面前,他也知晓内情,自然会帮自己设法拦下的。

逆料,阿妩丝毫领会不到他的一片苦心。

只见她朱唇微弯,洒然一笑,皙白柔泽的面上陡然生出熠熠的光彩来:“请太医这点小事,何须去麻烦谢蕴?姐姐也能做主的。”

“……”三皇子一瞬间低下头去。

“怎么了?”

待面容清秀的小郎君再度抬头之时,面上只余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没什么,姐姐,我们走罢。”

“对了!”阿妩忽地转过头去,对远远坠在身后的婢女们招了招手:“你们去库房里收拾些药材来,要品相最好的。”

虽说,以皇贵妃从前受到的宠爱来说,珍贵的药材定然不会缺,但她初次上门拜访,也不能失了礼数不是?

吩咐完之后,她才拍了拍三皇子的肩:“咱们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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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年方十岁,身量未足。但阿妩虽然纤细高挑,却也是女子之身。两人走在一处之时,她稍微踮一踮脚,恰好能看见他乌发中间的小发旋。

嗯,两个。

有一种说法,发顶上有两个旋之人,生来比别人更加聪明。阿妩瞧了瞧三皇子,觉得这个传言或许有几分道理的。

她一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如水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人白嫩嫩的侧脸。倒让三皇子频频望了过来,一脸的欲言又止。

“咳。”

回过神来,阿妩才发觉自己方才走神了许久。她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反客为主道:“在想什么呢?”三皇子幽幽长叹了一声:“没什么。” 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在琢磨着怎么阻止姐姐去看母妃罢?

然而这一声长叹,落在阿妩的耳畔,却变了意味。

须臾之间,她眼底多了几抹体贴之色:“可是见到不想见的人了,所以才瞧着心情不虞?”

“什么?”

三皇子讶异地循声望去,片刻之后才明白过来,姐姐口中“不想见的人”原来指的是景阳宫里的人。

他的君父、庶母和手足。

“倒也不至于不想见,只是见了……也不知说什么好。”

他沉沉地苦笑了一声,复又闭了闭眼。长姐的挑衅之语、君父的厉声训诫犹在眼前。他们寄人篱下,成了被水淋湿的落汤鸡。或许只有靠着挑衅和嘲讽,才能在自己面前保留一点体面。

可是,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三皇子摇了摇头,心底一点不落忍尽数散了去。表叔留下他们一条命,又衣食无忧地供着,堪称一句“菩萨心肠”了。倘若他求来一点优待,那些人只会贪得无厌。

“我懂你。”

三皇子想得出神,却感受到了肩上一个柔柔的力道。一声如纱般的叹息声落入耳畔:“我懂你。”

他抬起头,对上一双清月似的眸子。

阿妩微微抬了抬头,朝朗霁的青空遥遥望去:“分明不是一路人,偏偏又有血缘缠身,当真是让人为难。”

“姐姐也遇到过相似之事么?”

“正是。”

“可是……”三皇子狡黠的眼珠转了转:“英国公府一家?”

阿妩低低惊叫一声:“你怎的知道?”

三皇子面上流露出一丝隐晦的得意之色:“只是略有耳闻罢了。”

其实并非如此。当他勘破母妃的身份,也猜出阿妩是他亲姐之后,便着人探听了一番。他打听出来,姐姐原先有一个未婚夫,乃是亲长定下的,此人后来却与另一人有些风言风语、乃至结了亲事。

当中发生了什么,几乎不言自明。

其实,按照血缘上来讲,那名叫罗元绍的英国公嫡公子,亦是他的表兄。可三皇子十分挑剔,嫌弃他做下的负心之举,并不乐意承认。

心中认定的手足,唯有一人。

便是他的姐姐。

“姐姐,我听说过了你从前那未婚夫所做的负心事。”三皇子觑着人的侧脸,见她并无不适才继续说道:“可惜,偏偏又与姐姐你有斩不断的血缘。当真是难办。”

“可不是么。”阿妩轻声道。

她又回想起,在京城的茶楼中碰见罗元绍的那一日。可以说,他一出现,便意味着事后,谢蕴并未明面上出手处置英国公府,想来也是看在她与陈家的面子上。

此事按法例来讲,亦有族诛的。但阿妩不忍心手刃血亲,可是就这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她亦觉得对谢蕴太不公平。好在此事牵连甚大,正在安排人慢慢地查实,让她还有时间慢慢琢磨。“其实我觉得……”

“什么?”

三皇子顿了顿,才道:“或许姐姐你会觉得我狠心,可我私心里是不想放过他们的。说不准,他们就是觉得我会心软,所以行事才会肆无忌惮。惟其如此,我才更不能心软。至少也该让他们长个记性,下次不敢再犯。”

不知不觉之间,两人行至一处狭长的宫道。穿过这条红墙环绕的青石板路,便是皇贵妃的清和宫了。

“姐姐,你觉得呢?”

疏阔的穿堂风撩动了三皇子的发丝。他一时想得入神了,竟忘了顾着左右,只扬起头来,静静等着阿妩的回答。

“你说得没错。”

良久,阿妩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我前几日还劝说谢蕴,君子要以直报怨呢,到自己的身上竟然当局者迷了。”

她还没有善良到,要放过在外抹黑她所爱与至亲的罗元绍。犹豫纠结之处,无非是惩罚到何种地步,才能称得上一句“妥当”。

“你说得对,至少我该心狠些,让他们一辈子不敢再犯。”

若不然,困扰的就是她了。

“姐姐你想怎么做?”

“我寻思着……”阿妩说了一半,忽地晃过神来,指了指清和宫门前:“啊,咱们说得太入迷,竟然连到了也没发现。”

而三皇子也兀地恍过了神来。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慌张,片刻之后面色如常,平静道:“是我拉着姐姐一直说的。”

幸好在路上,他已经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托辞。

“母妃她尚且还病中,也不知能不能见客人。不若我先进去探望她一番,再来回禀姐姐,如何?”

“你去罢。”

阿妩没察觉出什么端倪。即使没有这一出,她也不能登时进门的——婢女们绕路去为她去库房取礼物,眼下人还没到呢!

三皇子暗暗松了一口气,闪身进了清和宫朱漆色的大门。

逆料,巧合总在意料之外降临。

他的手触上大门的那一刻,门却朝里面开了下,让他险些一个趔趄。片刻之后,一个身量纤纤的女子从中闪身而出。她身穿一件深青色绫罗裳裙,厚重的颜色却不显老气。肤色是日光下几近透明的雪白,眼角几道淡淡痕迹平添风韵。

轻柔的声音传来,掺杂着丝缕的疑惑:“惠儿,你怎的去了那么久,这个时候才回来……”

忽地,那道女声戛然而止。

三皇子抚门的手,顿时僵住了。

他紧紧闭了闭眼,似是不敢面对现实。从前那个模糊的念头再度浮现了上来:母妃与姐姐一同住在宫中,一时或许还可以避开,天长日久却总有相见之日。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这样早。没有什么离奇与波折,宛如每日最平淡不过的一个照面。

却是一对母女暌违十年的再会。

见了乍然出现的女子,阿妩明眸中先是划过一丝错愕,似是在思索她的身份。数个呼吸之后, 她却如木雕般呆在了原地。

映入眼帘的, 是一张……熟悉的脸。

深夜撰写《青梅记》的时候,阿妩也试想过,若是双亲依旧还活着,应该是什么模样。穷尽所能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盖因她记忆中的父母,永远是年轻的。

可是眼前这张脸,却严丝合缝契合了她想象所不及之处。

耳畔传来一声尖锐的低鸣。似是有什么东西穿凿而出。脑中混乱而芜杂,如同烧得滚烫浓稠的浆糊,一道道记忆却倏然间倾泻而出。

电光火石间,一个最可能又最不可能的猜想,浮现在了心头。

她闭了闭眼,鸦睫微颤。

“娘,是你么?”

那女子自从与她对视之时,就木在了原地。听了这话,却如同被烧了一下似的。她秀美的脸上先是一片空白,渐渐露出了扭曲纠结之色。朱唇微抿了抿,似是想要否定:“不……”

然而,那个字尚未脱口的片刻,却被另一个字拦下。

“是。”

是三皇子。他拦下了女子的话头,睁开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阿妩:“就是你想的那样……姐姐。”

此话一出,女子的身影又重重晃了下,险些要站不稳。幸好三皇子眼疾手快,方才半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支在了自己单薄的身体上。

他神色微含歉疚,正低声同女子说着什么。

然而,阿妩却顾不上去听。

姐姐。

再寻常不过的一声轻唤,此刻却声如洪钟般,炸响在阿妩的耳畔。把她炸得心乱如麻、又豁然开朗。

原来是这个姐姐。

阿妩怔怔出神了片刻,僵硬地弯了弯唇角。可她的唇角却似逾千斤重,无论如何也勾不出一个笑的影子。

原来,这一切皆是有迹可循。

难怪,三皇子平日里只唤谢蕴为“表叔”,却特意岔上了一辈,满口亲昵地唤着她“姐姐”。

难怪,那一日在淮安王府上之时,每每提及她的父母旧事,淮安王长公主夫妇皆是一副无比歉然又心虚的神色,片刻后匆匆转移了话题。

难怪,春袖在宫中见了皇贵妃的真容后那般魂不守舍,又生生大病了一场,病中却又突然问起她关于记忆中的“母亲”之事。

也难怪,谢蕴他会特意留着清和宫……

说曹操,曹操到。

便在此刻,身后传来了阵阵的脚步声。阿妩转过头去,一个长身玉立、清挺如松的身影映入眼帘。在他身后,更遥遥缀着几个拼命奔跑的内侍身影。

男子顿住了脚步,行止从容如高天孤月、山间清溪。可细看之下,鬓间发丝有些微乱。

阿妩了解谢蕴,知道这是他匆匆赶路过来的证明。

可惜了,他到底来晚了一步,没能阻止。

“世子。”

阿妩缓缓开口:“所以你早就知道了,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