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后日谈01

景阳宫从前是高宗宠妃白美人的宫殿。自废帝践祚以来,又成了安置新入宫的秀女、宫女的场所,不复从前的繁华盛景。

一月之前,此地又迎来了一批新的住客。

“我来探望探望他们。”

三皇子把手中的令牌交予宫门前的西北军士,后者检查了一番,便移开了身子:“您请进,不过您来过此地一事,小的待会儿要禀报于陛下,还请您宽宥则个。”

三皇子眨了眨眼:“自然,这是你们的指责所在。”

那西北军士让出了一个口子:“您请进罢。只是那些人一向颇有怨气,万一一时冲动伤着您可就不妙,可要小的派人跟在您身后保护一一?”

“多谢常大人的美意,只是……我有些话,想单独与他们说。”

看见军士欲言又止的脸,他微微一笑:“您不用为难,待此间门事了,我会亲自向皇上交代的。”

他身量未足,眉目含笑,说出的话却十分果决。那军士犹豫了片刻,方才退下:“是,您注意安全。”

三皇子不仅屏退了西北军,连自己的随从也留在了原地。转眼之间门,他便孤身一人踏入景阳宫中,敲响了其中一间门院子的正门。

“笃笃笃。”

“吱——”木门发出一声牙酸的响声。

三皇子望着来人,露出些许意外之色,眉头微挑了挑:“姐姐。”

可回答他的不是阿妩,而是另一个女子。她身穿一件微微发白的裙裳,形容虽然秀美,面上却殊无血色,枯槁的鬓发在日光下泛着惨淡的光。

“是你?”

女子愤恨的眼神,牢牢锁在了三皇子身上:“三弟呀,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难道是……想效仿太子李弘,来探望义阳和宣城公主了么?”

李弘是李治和武则天的长子。他曾为萧淑妃的两个女儿求情,而被武后所不喜,最后落得个莫名其妙的暴毙下场。女子把三皇子比作李弘,其中的诅咒意味不言而喻。

她说完,唇角就挂上一抹讥诮的笑意。

然而三皇子只瞧了她一眼,就移开了目光,扫过眼前这座女子居住的院子:“长姐,义阳和宣城两位公主住的是掖庭,做的是苦役。你还能住在景阳宫中,衣食无忧。以她们自比,恐怕有所不如罢?”

谢蕴并非嗜杀之人,也不是什么刻薄性子。他发动宫变是把废帝赶下皇位,但对杀了他们并没有什么兴趣。事成之后,就令西北军把宫中的旧人们移居到了一处偏僻宫殿,每日供给衣食,不许他们踏出宫殿一步,除此以外再无什么苛待。

当然,皇贵妃与三皇子成了唯一例外。

大公主被三皇子刺得面上乍青乍红,忍不住反唇相讥:“比不上你,自甘做那曲折媚上的小人,给谢蕴那厮当牛做马。就算再殷勤又如何,他的皇位定然是留给自己儿子的,又怎会传给你?”

“哦?”

三皇子似笑非笑道:“表叔要把帝位传给我,这可是宫外沸沸扬扬的传言。长姐你久居宫中,又是如何知晓的?难不成与宫外还有联系?”

三言两语试探出大公主的底细,他却并未露出骄色。毕竟,此事他和表叔早就有所料想。废帝践祚了十七年,朝堂上总有一两股忠心的势力。谢蕴有高宗朝旧臣的支持、和百姓的拥护,瞧着声势浩大不可抵挡。这些人便一时蛰伏起来,但并未完全消失,而是千方百计筹谋着起复一时。

三皇子忽然又道:“该说不说,这么离谱的传言,该不会是你们的人散播出去的吧?想让我给你们续上宗室的玉碟?”

大公主像是被针扎了下,再不说话。

“那长姐,你们可想过我的处境?但凡表叔心眼小一点,我只怕会被赶紧来,和你居于一处了。”

三皇子上前,把心虚的大公主生生逼退了一步。

但听了最后一句话,她却突然抬起头来,眼底燃烧着熊熊的妒火:“你本来就该和我们住一处的!凭什么我们在这儿生不如死、度日如年,你却还能日日逍遥自在?就凭你能奴颜婢膝讨好谢蕴?我不服!”

她的声音一瞬变大,引来了不少人注意。其他厢房的人推开了门想看一看是什么动静,但听见了三皇子后,又统统缩了回去。

唯有一扇门,还敞开一条缝。

门闫之下,依稀可见一道男人的影子。

“长姐真是说笑了。每日不须劳作就能衣食无忧,已经是多少贫家子想也不敢想的日子,长姐却还觉得生不如死么?”

“你竟拿我与那些庶民比?”

三皇子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把胸腔中的怒火咽下去。他深深望着满脸怒容的女子,深深明白了到底何谓“夏虫不可语冰”。

罢了,他劝也劝过,就算仁至义尽了。

“皇……父亲在哪?”他问道。

“那边院子。”

大公主用手指了个方向,还不忘刺他一句:“怎么?还来演你那父慈子孝的戏码么?可惜,我看皇父是再也不会上当了。”

三皇子却看也没看她,直直离了去。

“呸!”

大公主重重啐了一声,心底却莫名一阵失望。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这奇怪的心绪来自何处。

她虽然嫉妒三皇子,可到底是盼着他能登上那个位子的。他若登基,看在皇上的面子上,朝臣和史官也会对他的亲眷们有所优容。

可他竟然否认了,自己对那个位置有兴趣!这岂不是说,她往后真的只能当宣城和义阳公主、甚至比她们的下场更惨了?

她无力地倚在门上,面色惨白。

-

那厢,三皇子顺着方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废帝所在的宫殿,却发现院门竟然是大大敞开的。

他迟疑了片刻,方才踏过了门槛。

一个月不见,曾经意气风发的废帝,额间门竟生出一缕白发。褪去了明黄色龙袍之后,他身上的威仪也尽数散去,变成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中年男子。

三皇子眼底飞快闪过一丝痛色。

片刻后,他闭目复又睁开,眼底恢复了一片清澈:“方才我和长姐之间门的话,您都听见了?”

“嗯。”

到底是当过皇帝的人,废帝并未像大公主那般阴阳怪气,而是殊为平静:“朕都听见了。”

三皇子听了,微扯了扯唇角。

表叔御极之后甚少称“朕”字,倒是他从前的皇父还把此字挂在嘴边。真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看来方才是他的错觉。

这对父女在某些方面确乎如出一辙。

果然——

“我听方才朝珠说,你如今在谢蕴手下讨生活,过得十分不顺,可有此事?”

“没有,表叔对我甚好。”

逆料,对面的男子却摆出一副痛心疾首之色:“再好,又怎能比得过自己亲爹呢?倘若你还是我儿子,又怎么会受这份寄人篱下的委屈,朕便是皇位给了你又如何?”

三皇子先前一直殊为平静,听了这话眼底却带了些笑意。他望着从前给他无限宠爱的父亲:“皇位吗?儿子猜测,您从来没想过要把皇位传给我罢?”

“你……”

废帝一脸被说中的神情,倒让三皇子笑容更深。他狡黠地眨了眨眼,唇畔也扬起一抹笑意。废帝从前最爱他这副机灵的模样,这一次却怎么看怎么碍眼。

“你如何知晓的?”

中宫嫡出的大皇子夭亡。一、三皇子之中他更喜爱后者,这曾经是朝野公开的秘密。前朝或是后宫都猜测着,他哪天要立太子,必然会优先考虑三皇子的。

除了当事的一人。

三皇子黑莹莹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悲凉:“从前,我也觉得您喜爱我更多。可是,自从我知晓自己的身世,就再不这么想了。”

他的母亲名为叶家妻,实为陈氏女。无论什么身份,皆是被皇父清算的逆臣之后。若是有朝一日他登基了,必然会起复、乃至重用这两家人。也会让先皇的打压成为一个笑话。

所以,他无论有多少宠爱加身,也是镜花水月,注定与皇位无缘。

逆料,废帝却大惊失色:“你、你是何时知晓的?是不是陈清婉那个贱人告诉你的?她果然居心险恶,蓄意挑拨你我之间门父子情谊。”

三皇子的平静,终于被这句话后打破。

他站起身来,重重冷笑道:“您恐怕有所不知罢?也是多亏了母妃的福,我才能保全自身。”

“什么?”

废帝恍似被钉在了原地,失声道:“什么叫多亏了你母妃,她……”

“她和唐探花的女儿,恰是表叔的心上人。不然您以为,为何您膝下诸子,为何只我一人还能逍遥自在?不会真以为是表叔念在从前的情分上罢?”

“表兄对我那同母异父的姐姐用情至深,自然爱屋及乌,对母妃和我也宽宥了。他甫一登基,我便领着母妃去探望了姐姐呢。”不过,是悄悄的。

只是此事,就不必让眼前人知晓了。

废帝浑似受了什么打击似的,竟直直瘫在了椅子上。他无法接受曾经的妃子在他落魄时风光无限,更不敢细思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三皇子却毫不客气地揭晓开来——

“谢氏掌权,陈家起复。皇父,您在算计这两家人,乃至夺取母妃入宫之时,可曾料到会有今日?”

他望着眼前血缘是他亲生父亲之人痛苦的模样。眼前浮现的,却是母妃雪白脖颈之间门的斑斑指痕。

光是瞧着,就能想象施暴人有多么用力。

更遑论她困居深宫十年,失去了名字、家人、爱人乃至从前可以依靠的一切,又是怎样的无间门地狱。

三皇子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一次叫出那个称呼。

“皇父,你好自为之罢。”

-

景阳宫朱红色的大门缓缓阖上之时,三皇子揩掉了眼角的一滴泪。他想他大约以后不会再来此地了。

因为有更值得孝顺的人,还在等着他。

“常将军,今日劳烦你了。”

朝着军士微微颔首之后,三皇子就离开了此地。他脚步迈得极快,近乎于飞奔,就连身后的仆婢们也有些跟从不及。

“主子,您等等我们。”

宫规不许宫女内侍们奔跑,他们望着少年越来越远的背影,只能发出遥遥的呼唤。

然而,少年却恍若未觉,甚至跑得越来越快了。

直到,他撞到了一个人——

“哎呀!”

阿妩正走过御花园一处转角,便见一道黑影朝她冲来。她躲闪不及,只得用胳膊肘抵了一抵。而迎面而来的那人,顷刻间门捂住了脑袋。

“嘶——”

三皇子下意识捂住了额角,下一刻见到阿妩,连忙告罪道:“抱歉姐姐,刚才我走得匆忙,不意间门撞到你了。”

哪里是走得匆忙,分明是跑的。

阿妩腹诽了一句,却没有真正生他的气:“撞到额头了么?松开让我看了看。”

三皇子闻言便松开了手,露出了发红的额角。

阿妩细细端详了一阵:“看起来好像不是很严重,不过,还是擦点药油比较保险。”

她也看到了三皇子眼角的泪花,却没当一回事,只当是因为撞到才引起的。

“嗯。”三皇子闷闷应了一声。

“怎么了?心情不好么?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姐姐。”

阿妩摇了摇头——在她的面前,这个少年从来都是开怀的、狡黠的。如今低落成这样,若是真没事就有鬼了。

等等,他方才跑来的方向,好像是……景阳宫?

思及于此,阿妩心下一刹了然。

她并未在面上显露,而是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既然是我害得你额角伤了,便负责把你送到清和宫,再给皇贵妃娘娘赔个不是,如何?”

逆料,这个再寻常不过提议,却让三皇子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