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正文完结
茶楼中一时哗然不已。
满座的茶客们,皆沉浸于得遇明主的情绪之中,久久不愿离开,却突然听见有人阴阳怪气,乃至讽刺他们无知之语,哪里忍得了?
当即就有人叫道:“你说我们无知,那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就是啊,你说皇上提拔陈老先生不应当,该不会是没提拔到你家里头,所以才心生嫉妒罢?”
逆料,此语竟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就是就是!”
“我看也是!”
茶客们猜得出来,发出妄语的人一副知晓内情的样子,又坐在了二楼的雅间,想来是有些身份的。但那又如何?他们人多势众,这人再有身份,难道还能把他们一大票人,全部关进牢里头不成?
果然,二楼的雅间之中,有一个衣着富贵、面色赤红的男子愤愤地推门而出。待他目光扫视到楼下乌泱泱的一片,却又傻了眼。
呃,哪个才是方才说他坏话之人?
而一楼的茶客们见状,有的冲着他嘘声不止,有的则往台上投掷了更多的铜钱,以示自己无声的抗议。
这一番算下来,最赚的倒成了茶楼和说书先生。
当然,还有谢蕴。
阿妩与谢蕴对视了一眼,便笑道:“世子,看来大家都怪信任你的,听了连一点儿疑惑都没有,就肯为你辩驳了。”
谢蕴倒是谦虚了一下:“是前面那位,太过天怒人怨。”
这话倒也没错。
《关锁记》之中的皇上,是个十足昏昧的帝王。但她每一笔皆是实写,没有一点儿的夸大。而在书外,他的荒唐行为更是不胜枚举。
谢蕴只要做得比他好上一点儿,就足够被人惦念了。更何况,他还是个胸有才华、腹藏锦绣的君子。
只是……
阿妩轻蹙了下眉尖:“方才那人是谁呢?”
她和谢蕴之事被瞒得很好,京中鲜少有人听闻。而能知晓此事,又能把此事和陈家起复联系起来的,更是少之又少。
答案,仿佛已经呼之欲出了。
恰在此刻,那口出狂言之人似是气不过,倚在二楼阑干之上,亲自与底下的人吵了起来:“一群无知庶民!你们若是不信,自己去打听打听,看看新皇有没有个和陈家有关的女人!”
“……”
一楼的茶客们,齐齐静了一刻。似是因为此人的笃定而动摇了几分。良久,方才有一道声音响起:“你说的是真的,那又如何?”
“反正陈大人是好官,我一个平头百姓,管他为什么被起复呢?反正他能当官,那些狗官贪官不能,就是天大的好事一桩!”
此语一出,又引得众人齐齐叫好。
“是啊!”
“说得有理!”
男子见状,更是怒不可遏,额角青筋绽开。而他的身后,有人拉住他的胳膊劝道:“赵兄,你喝多了,还是进屋休息休息罢!”原来是个醉鬼。
阿妩将这段插曲收入眼底,不由得恍然大悟。
她就说呢,怎么有官宦子弟敢公然在市井贬损谢蕴。是不想要家里人的前途了么?倘若是酒后失言,就说得通了。无非是借机宣泄一下不满罢了。
而对谢蕴不满最多的,又会是谁呢?毫无疑问是旧朝人。也就是忠心于从前的帝后、乃至于二皇子之人。
她和谢蕴都没有说话,只静观其变。
“松开!”
愤怒的男子酒后力大,竟然挣脱了身后的劝架,面色赤红地道:“你们知道什么,这本书本就是新皇为了篡位而特地命人所写的,唔……”
他还没说完,就被后头那人紧紧捂住了嘴。
这句话,倒让场中彻底安静了下来。牵扯到了“篡位”的字眼,每个人皆知事关重大,不敢轻易沾染上去。
无边的寂静之中,一个女子清甜的声音格外引人注目:“我可以作证,这书当真不是新皇派人所写的。”
阿妩叹了口气。
不站出来怎么办呢?谢蕴都要被人污蔑成居心叵测的罪人了。天地良心,她写这本书的时候,压根没预料到谢蕴会践祚御极啊。
此话一出,顿时把满座的目光皆全部引了去,其中就包括二楼口出狂言的男子。
这一看,就出了意外。
只见男子赤红的面色一瞬褪成惨白,怒色也转为惊恐,嘴唇发抖地小声道:“唐妩,还有谢蕴……”
后面的那人,也像见了鬼似的抬头。
琼芝玉树的男子,与霞姿月韵的女子,两人正紧紧依偎在一处,混在一众乌泱泱的茶客之中,显得毫不起眼。
不,其实是起眼的,只怪他们眼瞎,方才怎么就没看到呢?
这二人才说完坏话,又遇见了本尊,简直连胆子都要吓破了。他们知晓厉害——谢蕴再如何名不正言不顺,也是手握权柄的九五之尊。他们敢在背后说道他,可面刺只有死路一条。
两人皆是汗流浃背、两股战战。尤其是对上谢蕴泛着冷光的眼眸,险些膝盖一软,就要给他跪下。
更不巧的是,雅间的门,这时候却开了。从中走出一个人来,口中喃喃道:“阿妩?方才是阿妩么?”
罗元绍。
阿妩眯了眯眼睛,毫不意外他会出现在这里。毕竟知道她和谢蕴关系的,京中有且这么一家人。
而在很久以前,这个消息却从二皇子的口中被说出,用来试探谢蕴。足以见得他和二皇子的交情不浅。再定睛一看,另外的两个人,不也是她在酒楼被找麻烦的参与者之一么?
谢蕴一践祚,他们就开始着意诋毁了。
阿妩危险地眯了眯眼睛,明眸少见地溢出几缕凶气:“世子,你到时候处置罗元绍他们的时候……”
“放他一马?”
“不,是千万不要顾忌我,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谢蕴似是轻笑了一声:“好。”二楼的几人犹自愣怔着,不知该不该叫破他们的身份。却见女子遥遥对他们比了个“嘘” 的手势,以眼神警告他们噤声。
谢蕴现在的身份不一般,叫破会引得流言四起,乃至庙堂动荡。至于雅间中的几人,迟早会有人查出他们的同行人,还有此行的目的。
纨绔子弟好办,满座的茶客却难处理。面对满座茶客望着她的谆谆目光,阿妩只得硬着头皮道:“咳……我与《关锁记》的主人熟识,她写这书的时候构思了许久,至于和新皇登基的时间撞上,纯属巧合。”
说完,她似是难以面对背后的灼灼目光,拉着谢蕴转身就走。
临走之时,她还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议论声——
“她说她认识这书的作者,可是真的?”
“唔,她不会和陈家有联系罢?”
“这不是废话么?谁都知道,《青梅记》和《关锁记》是和陈家有关的人写的,要不然,谁知晓得那般详细?”
阿妩不敢辩驳,只是拉着谢蕴走得更快了些。
直到两人被淹没进闹市的喧嚣中,她方才彻底松了口气——之前没亲耳听见说书人念自己的书她还庆幸不已,原来难堪的事情在后面等着她。
“阿妩为何不承认《关锁记》是你写的呢?倘若承认了,那台上赏钱的起码一半,都要归拢在你身上。”
“那世子,你怎么不承认你就是新皇呢?”
阿妩反将一军:“你若是承认了,方才的那些溢美之词,起码有一半也会归拢在你身上。”
两人默然对视了片刻,良久“噗嗤”一声,相视一笑。
笑过之后,阿妩又有些慨然:这般心有灵犀的片刻,当真是久违了。不过,虽则窘迫了些,但也不虚此行。至少,让谢蕴看见了百姓对他的拥护,也可稍稍缓解他的心结。
“咱们回去罢?”她突然道。
“去哪里?”
“宫中。”
谢蕴突然握住阿妩的手腕,凝声道:“你愿意跟我回宫中?不怕我再……”
他想过,如果阿妩对宫中心有余悸,他不介意她住在宫外,直到她愿意再度信任他为止。
逆料,阿妩垂下眼眸,显得并不在意:“自然是宫中,咱们恐怕还要一起住上不短的时日。至于世子你会不会再幽囚我?”
她忽地抬头,眨了眨眼:“那你会吗?”
谢蕴以一个无声的拥抱作答。
这动并非他们之间发生过最亲密的动作,但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让阿妩感觉更加安心、熨帖。
一片车水马龙之中,两个面目姣好的男女忽地相拥在一处,这场面实在不能不让人侧目不已。但谢蕴和阿妩沐浴在行人目光之中,却浑然不觉有异。
好似这天地之间,只余他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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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后殿。
往常明粲粲的宫殿中,只点了几盏莲花烛台。昏黄的烛火如豆,照出屏风上交叠的幢幢的影子, 分外慑人心魄。清夜无尘, 月色如银。如此良宵,最适合有情人做有□□。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棉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阿妩仰躺在枕上,雪肤泛起潮红,眼波似淬了春情的软钩,面上似有慵倦之色。她微微出神,凝望着烛火的尖端凝成的烟气。它一会儿随风飘动,凝成一股不明显的黑烟。过了片刻,却倏忽间散开了。
鼻尖微微感到潮气,阿妩轻声道:“下雨了。”
谢蕴把薄衾往她身上多拉了些:“莫要着凉。”
他赤着半边身子,柔韧精壮的肌理上,却覆了一层薄汗。盖上薄衾后,又把她拦腰搂入自己怀中,不露半点的缝隙。修长的手指覆上怀中人雪白的颈子,他的力道很足,仿佛揉碎了满腔的爱意,都要融化进阿妩的筋骨里。
夏夜的雨,总是来得迅疾而毫无根由。阿妩方才说完,窗外的雨便倾盆而下,浇得窗台噼啪作响。因着这一场雨水,宫禁中的更漏之声也愈发明显。
在这一片的静默里,罗床边的沉香烟气缓缓浮起,为气氛蒙上一层暧昧。两人皆是闭着眼,度过一时贪欢之后漫长的余韵。谁也不曾开口,却无人感到尴尬。
率先打破沉默的,却是谢蕴:“明日要冒着雨早朝了。”
他的声音微哑,语气疏淡。不知为何,阿妩却从中听出了一股不情愿来。她转过头来,纤如春葱的指尖,忽地点了点谢蕴利落的下颌:“不想上朝么?”
“嗯。”谢蕴顿了下,还是有承认了。
温柔乡、英雄冢。
这句话他从前不懂,如今心上人乖顺地在怀,抚摸着她如瀑般的鸦发,感受怀中人的温热体温,竟也理解了史书上的昏君,究竟为何“从此不早朝”。
但阿妩却不依了。她撑起身子,从谢蕴的怀中脱出,狡黠地望着她:“世子,你可一定要去上朝啊。若不然,我就要成为被后世口诛笔伐的妖妃了。世子,你一定不舍得的罢?”
谢蕴温柔地抚过她的面颊:“嗯,为了阿妩,我也要去上朝。”
两人眼神在空中遥遥勾缠了数刻,忽地齐齐相视一笑。
谁也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而阿妩更知道,从今往后,她不会再成为谢蕴君子之道的阻碍。她会看着他,就像从前的每一次,仰慕自己心中的明月那样。
她忽地凑了上去,两人又交换了一个含混缱绻的的吻。
菱花窗外的雨幕茫茫。天底还有一丝亮青色,转瞬又被乌云遮蔽。如疾风骤雨般的吻中,望着谢蕴琼芝玉树般的姿貌,阿妩没由来地想起一首诗来——
最古老的诗笺,记载下了她最原初的渴慕。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一吻结束,她如秋水般的眸子凝视着谢蕴,轻声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