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谢蕴眼底划过一丝错愕,片刻后偏过了头,凝视着粼粼的湖光:“你看出来了?”
竟是不闪不避,默认了此事。
阿妩唇角一弯,露出洁白的皓齿:“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哪有一个皇帝,是世子你这样当的?”
不好享乐、不爱尊荣、不贪美色。就连偌大的宫禁,因裁减宫女的缘故,都比先帝时萧条了不少。掐指一算,他践祚以来所做的唯一一件出格之事,就是在御书房的后殿,悄悄幽囚了自己。
“莫非阿妩不喜欢么?”
谢蕴却好似误会了什么,凝望着她,凛声道:“谢某却是忘了,你在闺阁中也是太师的孙女,合该好生娇养着的。算起来,这几日确实委屈了阿妩,待日后回了宫,我便多派几个侍女来伺候阿妩。”
啊?
阿妩傻眼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他怎么会理解到这里去的?
她连忙摆起手来,打断了谢蕴的未竟之语道:“没有!我没觉得委屈,世子你也不用派人过来,我习惯了一个人住的……”
一句话说到一半,她不意对上了谢蕴的眸子。依旧深不见底、漆黑依旧,极深处却藏着星点的笑意。
阿妩顿时明了——谢蕴在故意逗她。
他分明领会了她的意思,却故意往歧路上引!
她有些气闷地鼓起朱唇。片刻之后,自己也绷不住地笑出了声来:“世子,你明知道我不习惯有人近身侍奉,还要故意说这些话让我为难。”
不过,谢蕴肯与她谈笑,倒也让阿妩欣慰了几分。
她随手捡起池塘边上的零碎石子,使了巧劲投入水中。清圆的池面上,立刻荡起了一连串的涟漪。
“不过,世子你要是当皇帝不自在,咱们就不当这个皇帝了,如何?”
谢蕴轻轻摇头:“职责在身,怎能说放就放?”
阿妩眨了眨眼:她就知道会这样。
她熟读儒家典籍,自然谙熟上古共治、虚君实相的典故。可衍朝离三代远矣,谢蕴坐上了龙椅,肩上便担负着一份沉甸的责任。即使他不恋权柄,可若是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时,他也不会贸然把天下百姓的生计交托旁人。
可这个困局,并不是没有破解之法。
“你若觉得贸然离去不负责任,不如从宗室中养出个能替你担得起责任的人,不就好了么?我看三皇子就不错,他性子机灵,同世子你关系又好。”
话一说完,阿妩就笑出了声。
“怎么?”谢蕴凛声问。
“没什么,只是在想你我之间的话,若是不慎传了出去,怕是不知要惹来多少人侧目了。”
皇位,这天下多少人视若珍宝、却触手难及之物,在他们口中却浑似个烫手山芋一般。
阿妩一边想着,一边又望向了谢蕴。
但这对于他而言,好似又那般理所应当。多少人为了皇位可以出卖亲情人伦、变成六亲不认的冷血之人。但在谢蕴眼里, 这天底下独一份的权柄, 甚至不及他的君子之道重要。
谢蕴忽地望向她:“这确乎是个好主意,只是阿妩舍得么?”
阿妩与谢蕴相处日久,知晓他并非当真是询问她舍不舍得,只是拐弯抹角地朝她讨要一份承诺。
于是,甜言蜜语像不要钱似的,从她的檀口中涌出:“我有什么舍得或是不舍得的?世子你若是世子,那我就是世子妃。你若是皇上,那我就是皇后。只要你肯把身边的那个位置留给我,我就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方才在谢蕴的双亲面前,她还有些羞赧。这下倒是毫不客气,以他妻子的身份自居了。非是她两面三刀,只是她知晓,眼前的这个人,需要她喂上一颗又一颗的定心丸。
弥合谎言带来的旧伤,尚且需要一段时日。这段时日里,他们两个人都要努力信任彼此、推心置腹,方能平复伤口。
果然,听了这话,谢蕴眼底的不安又散去了许多。
一只手抚上阿妩的鬓发,捻起她如云鸦发间落下的花絮:“从许久以前,那个位置就为你留着了。”
“许久以前,那是多久?是世子你去西北的时候么?”
阿妩记得,世子出发去西北之前,曾经与她诉过一次情肠。那一日别院灯火通明,两人聊了彻夜也不觉困倦。谢蕴还饮酒过度,非要缠着她,问她心里有自己几分?
“不,比那还要早很多。”
谢蕴闭了闭眼,旧事恍似历历在目:“是你第一次来王府做客的时候。”
“啊。”
那个时候,他甚至还没挑明对她的求凰之思呢。
阿妩既感到愕然,又觉得在情理之中。谢蕴这般端方持重之人,总不可能贸贸然,就与人有一段露水姻缘罢?
他既然开了口,便是在心底规划好了后路。也就是说,把自己当作了他的妻子。
阿妩感慨地摇了摇头:她只是没想到,会那么早罢了。
回忆起从前的旧事,总是免不了想起与“陈甫”有关之事,阿妩生怕谢蕴也想起来平添尴尬,连忙改换了话题:“世子,我们在池塘边待得够久了,你再领我去旁的地方逛一逛,好不好?”
谢蕴看穿了她的心思,也不点破:“好。”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若去一趟街市上,如何?谢某突然想起来,有一件事还没来得及办。”
街市?
阿妩面露讶然之色。谢蕴如今贵为一国之君,有什么事情是非要自己亲自上街的呢?
“好啊。”她没多想便答应了。
-
阿妩端坐在马车中,吹着冰鉴中传来的丝丝缕缕的凉风,只觉得悔不当初。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谢蕴所说的必须亲自要在市井间所办之事,竟然是去听她所写的《关锁记》评书。
她无力道:“世子,你叫说书人进宫讲给你听,不好么?”
“不好。”谢蕴道:“若是那样,旁人只以为我对旧朝不满,弹压救朝臣子。但谢某只是想亲耳一听阿妩的大作罢了。”
“……”
对了,她忘了谢蕴现在身份不一般,一举一动皆会引来猜测。不是从前随心所欲的淮安王世子了。
可是……可是……
当着谢蕴的面,眼睁睁看着他欣赏自己的作品,对她来说属实有些难堪了。光是想上一想,臊意就要涌上面皮来。
但谢蕴已经乘上马车,直奔茶楼而去,这时候已经容不得她拒绝。
马车声辘辘,市井的喧嚣自车帘的缝隙中传入耳畔,阿妩只能暗自祈祷,只希望这段路能更长一些,她的难堪也能来得晚一些。
可惜,天不遂人愿。
没过多久,车夫的声音便传来:“茶楼到了。”
这一个茶楼,正是阿妩从前自己去听《青梅记》的那一处。而在《关锁记》出了之后,它依旧延续了《青梅记》的火热,每日都要说书先生说上三五场,余热依旧不散。
马车停到一处僻静处,两人相携下了车。进入茶楼之际,她和谢蕴顺势坐在了最后的位置上。恰是一场说书到了尾声之时,底下的茶客们全部静悄悄的,唯独说书先生洪亮的声音贯穿始终。
“为有此心报国志,沉入湘江洗沥新……”
阿妩忍不住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他们来得晚了些,一场《关锁记》已经临近了结局,正是她外祖被先帝贬谪、乃至剥去官职的部分。再扫一眼底下的茶客们,无不面露悲愤之色,紧紧抿着嘴,一双双眼睛却紧紧盯着说书先生,片刻也不肯离。
她甚至还听到两个人的窃窃私语——
“这狗皇帝真是可恶!”
“嘘,你敢骂皇上,不要命了?”
“怕什么,你没听说啊?那狗皇帝被人赶下去了,多骂几句,要不了我的命。”
阿妩忍不住失笑。倘若市井中人皆是如这两个人一般作想的,也就不难理解为何谢蕴会上位得那般顺利了。
民心昭昭啊……
片刻之后,只见说书先生念完一首格外沉郁的定场诗,施施然阖上了书页,对着看客们道:“陈老先生虽说在顺平帝手下受了磋磨,可是如今新皇登基之后,老先生眼见着又有起复的征兆了。”
台下的茶客们,齐齐发出一声欢呼来,似是要把听书之时积攒的一肚子激愤倾泻而出似的。
铜钱、元宝也不要钱似的朝着台上砸去。
“新皇看来是个明事理的。”
谢蕴看得有趣,也掏出一块银子扔向了台上。
阿妩见了不由打趣:“世子,这是他们夸你了,你高兴了所以才打赏的么?”
谢蕴顿了下,才道:“我是因阿妩的书写得十分好,心下受震动,方才有的此举。”
“那你还不如直接给我呢。”
她话没说完,手心就出现了一块沉甸甸的雪花纹银子。
“赏银。”
谢蕴一贯清冽的声音里,也藏了几分笑意。
两人因坐在茶楼的角落,来时又没带着服侍的奴仆,是以一番小打小闹并未惊动旁人。只是,有人却打的不是这个主意。
只见二楼的雅座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嗤笑,在一片叫好声中分外刺耳:“嗤,一群无知之人,新皇是被女子的枕边风吹得,才起复了陈家,你们居然还当真以为他明辨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