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淮安王的性子果决坚毅,即使上了岁数,说话吐字仍然铿锵有力。字字句句,皆如洪钟般敲响在每个人的耳畔。

此言一出,阿妩霎时间生出了一种惶惑来,手中的玛瑙杯递到了唇畔,却生生地僵住了。杯中深紫色的梅汤微晃了晃,似有千斤之重,让她一时饮下去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婚姻大事,乃是结两姓之好,她随便地饮一口梅汤,就能定下么?会不会……太过草率了?

她偷瞧了一眼谢蕴,却发现对方也不动声色地望着她,漆眸中闪烁着难辨的情绪。

长公主闻言却皱了皱眉,重重拍了下淮安王:“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竟把婚姻大事说得这般儿戏,把人家好好的姑娘吓到了。”

转头又对阿妩笑道:“他一个做长辈的,却信口说了浑话,实在让你见笑了。今日是顿兴尽而来的便饭,咱们吃着开心就好了,哪有那么多礼数讲究?”

在旁人瞧不见之处,她还偷偷拧了淮安王一把。

淮安王面色扭曲了一下,却也明白了自己话里的不妥——姻缘乃是两姓之好,即使人家姑娘心里乐意,也要问过其长辈,才能定下的。他一见面就咄咄地逼问,倒像有强迫人之嫌。

也怪他,太着急给儿子定下,反倒弄巧成拙了。

他咳了两声,正要顺着长公主的话,把此事囫囵过去,却见坐于下首的女子工整地端起了玛瑙杯,递到了自己的唇边。玛瑙杯壁剔透无比,于隐约可见深红色的梅汤,显现出一种异样的殊丽色彩。

阿妩垂下眸子,将梅汤仰头一饮而尽:“回淮安王的话,不问长辈如何作想,我自己是愿意的。”

愿意,成为谢蕴的妻子。

她性子里也有几分果决。不然也不会做下那么多瞒天过海的大事了。只是初初听了骇人之语,颇有些迟疑,细思之后却明白过来,淮安王的苦心。他只是想借此良机,定下她和谢蕴的名分罢了。她和谢蕴连那事也做过了,此时再三推四拒的,倒显得有些矫情。

淮安王见了,不由拊掌大笑:“好!痛快性子!”

这姑娘敞亮,正合他们家!

阿妩听了,也笑道:“至于我家长辈如何作想,却非小女子力之能及了。”

说完,她就顿了一顿。

只因一个温热的手掌,稳稳地搭在了她的手背上,把纤如春葱的十指攥在了掌心。

阿妩不可思议地朝着谢蕴看去——他也未免太大胆些!这可是当着人家父母的面!他就不怕被发现么?

谢蕴却避也不避,直直对上阿妩的眼。他幽暗的瞳孔中,氤氲着浓郁得化不开的情愫,格外慑人心魄。

见状,阿妩也心有不忍。

她默默别开了目光,却没有把自己的手抽离。两人就这般以一种怪异的姿态,与长辈说着话。

淮安王没察觉饭桌之下的小插曲,摆了摆手道:“虽则我们两家因那狗皇帝,好几年断了来往,可我们家和你外公、还有父母可都是太/祖时候过来的老交情了……”

长公主以手抵拳,轻咳了一声。

淮安王便微微顿了下,又匆匆将话头揭过:“……你外公倘若知晓是蕴儿,多半不会拒绝的。”

阿妩在心底悄悄点了下头。在外公初初知晓之时,听到谢蕴的名字,就已经默许了此事,还给她出了主意。

岂料,淮安王高论还没发完,虎目在阿妩谢蕴之间来回逡巡了一周,感叹道:“说起来,你俩也实在是有缘。若是没有狗皇帝的那档子事儿,我和公主还盘算着要和陈家亲上加亲,结成儿女亲家呢。”

谢蕴是淮安王长公主的独子,而陈家三代的女孩儿也仅她一人。若要结亲,定然也是他两人了。

长公主笑道:“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还记得呢。”

“怎么不记得?”淮安王也哈哈一笑:“你怕不是忘了,当年咱们家请唐探花夫妇过府叙话,好像就是在这里。”

但他甫一说完,面上的笑意就淡了下来。与此同时,看了阿妩一眼,似是因失言而感到抱歉。

但阿妩却微拧了眉头。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哪里有一丝不对劲。

双亲过世已逾十年,早不是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禁语。阿妩也并不避讳谈及此事,不然也写不出《青梅记》来。

但淮安王和长公主二人,却好像很忌讳在她面前,提及她的父母。

是因为担心她伤心么?

好像也不是。

除却浓重的歉意之外,阿妩还在淮安王的眼底读出了一丝藏得极深的心虚之意。

堂堂淮安王,对上她一个小女子,为何会心虚呢?

是她看错了,还是?

浓浓的疑窦萦于阿妩的心头,但淮安王再未给她验证的机会。自这一回失言之后,淮安王夫妇二人再未讲古,全情殷勤地招待了她起来,劝菜劝酒之声不绝于耳。

而长公主也半点不端着架子,甚至执起银箸,朝她的碗里夹了几筷子菜,吓得阿妩险些站了起来,失声道:“这怎么使得?”

长公主却不为所动:“怎么不使得了?今儿你是我们家的贵客,合该我殷勤招待的。”

她想了想,又道:“等你们俩日后安定了下来……罢了,你们小夫妻还是自个儿用膳吧,在长辈跟前也不自在。”

小夫妻。

这个词准确无误地击入阿妩心房,使她双颊不禁烧了一烧。也使她忍不住幻想起,和谢蕴二人独居一隅,无人打扰的日子来。

唔,对了。

谢蕴现在的身份变了,以后或许有旁的女子。

她甫一生出这个模糊的念头,酸劲儿还没来得及翻涌上来,一直寡言少语的谢蕴却突然开口:“阿妩以后,要和我一同居于宫里面的,不会再有旁人打扰。”

握着阿妩的手,也更紧了些。

“蕴儿啊,瞧瞧你说的是什么话——”

长公主以袖掩口,险些笑出声来:“听明白的呢,知道你是在给阿妩一个交代,从此再不另娶。听不明白的呢,还以为我和你爹就是你口中的那个外人呢!”

“还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淮安王咂了咂嘴,也拱火道。

阿妩闻言,却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不仅谢蕴似是能窥见她心声一般,向她许下“平生不二色”的承诺,就连他父母听了,也没有半分阻拦的意思。

她清莹莹的眸子一瞬粲然,湛湛的眸光在几人间来回逡巡,片刻后,眼角却有些发红了。

她轻声道:“多谢。”

谢的是什么,不言自明。

淮安王浑不在意,握刀持枪的手指分外麻利,几下剥好了一只蟹腿肉,又极为自然地送入了长公主的碗底:“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谢的?蕴儿从小在我俩的膝下长大,若是养成了一副好色负心的性子,早就被家法教育,哪能好端端地活到今日?”

阿妩听了这话,含桃的颊畔也露出一抹笑影。

如雪后初晴,分外明霁。

是啊,淮安王是衍朝唯一异姓王,长公主又是太/祖幼女,身份贵重。这二人若是想贪纵美色,寻欢作乐,实在再简单不过,也不会有多少人指摘。但他们却依旧身边只有彼此、互相扶持,风风雨雨走过了多少年。

而谢蕴身为他们的独子……她该相信他的。

与此同时,谢蕴也恰好剥开了一只蟹腿,送入她的玉碗里。雪白细腻的蟹肉吸饱了汤汁,瞧起来分外鲜美极了,令人食指大动。

“尝尝。”

他恍似没听见淮安王方才之语似的,神色依旧清淡。但阿妩把目光投诸他因剥蟹而沾上酱汁的指尖上,无端地感到一阵安心。

“嗯。”

她也执起银筷,朝着谢蕴的碗中夹了一筷子菜:“世子你也尝尝,这是我最爱的一道口味。”

而不知何时,对面的夫妻二人齐齐停下了筷子,望着情意脉脉的二人,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又相视一笑。

真好啊。

他们的蕴儿,终于能够得偿所愿。

-

一顿午膳用得差不多了,长公主便唤了仆婢们进入小花厅。他们整齐地鱼贯而入,侍奉主人家以清茶净口之后,又收拾起紫檀木桌上的残局来。

长公主摆了摆手:“你们自去罢,我就不留你们两个了。”

阿妩与谢蕴一同行礼告辞,方才出了小花厅,行至一条环水的漫长回廊上。因是炎炎夏日,廊下盖了一层碧色薄纱。但仍有丝丝缕缕的日光乘隙而入,落于她皙白柔泽的面颊上,恍似透明的水玉。

“唔。”

她方才用完午膳,又被刺目的日光一晒,困劲就渐渐泛了起来。眼前一阵模糊,险些站不稳,只好停了脚步,下意识要去扶着廊下的柱子。

而在阿妩那站定的那一刻,便有一只手稳稳揽过她瘦削的肩,帮她稳住了身形。

“困了?”谢蕴

“嗯,有点。”阿妩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眼角也渗出了一点泪花来。她低头用指尖揩去,再度抬头之时,海棠般的面颊上浮现一种久违的、困倦又懵然的神色。

谢蕴用指尖点了点她。

柔泽的面颊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小窝。

不知有多久,他不曾见到阿妩这般可怜又可爱的神色。这几日的她,总是一副微拧着眉头的困扰神色。即使面上含笑的时刻,眼底也藏着化不开的隐忧。

他长叹了一声,这一切又该怪谁呢?大约只能怪世事造化,故意作弄人罢了。

罢了。

谢蕴在心中对自己说。

他被迫接受谎言的同时,何尝不是得到了一个完整的她?不是任何人的、只属于他的,与他两情相悦的阿妩。

心底潜藏的一点怨怼,倏然间如风般散去。

阿妩原本困倦上涌,只想马上找一张床,躺下小憩片刻。直到感受到颊边的粗粝触感,却一瞬间清醒了不少。

“世子……”

她不好意思地站直了身子,鬓间的珠玉微微摇晃,发出簌簌的声响:“咱们这是要去哪?”

“若是困了,不妨去我院里休憩片刻。”

阿妩摇了摇头:“我不困的。”

不,其实还是很困的。只是她敏锐地察觉到谢蕴不易察觉的变化,只想着趁热打铁,早日把他的心结解开。

“不如咱们先散会儿步罢,如何?”

她伸出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槐荫清荷:“上一次来王府的时候,有些太匆忙了,我没来得及欣赏园中的好风光。这一回,就劳烦世子带我逛一逛王府,如何?”

“听阿妩的。”

简短的几个字,阿妩却品出了一股甜意来。心中的那个猜测愈发明了——自今日起,世子对她的态度,有了几分从前温柔的影子。

现下看来,这并不是错觉。

绿树浓阴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仲夏正午的日光虽酷烈,却被连天的树荫遮蔽。金红色的锦鲤自在环游于一泓清澈见底的池中,阿妩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她与谢蕴二人的倒影。

她忍不住蹲了下去,指尖碰了下冰凉的水面。

顷刻之间,便有两三条锦鲤朝着她游了过来。它们色泽鲜艳至极,浮在水面上煞是鲜艳,甫一张开口,对她吐起了一连串的泡泡。

“哇。”阿妩低低惊呼了一声。她的指尖还被不知哪一条锦鲤含了一下。

王府的鱼,都这般通人性的么?

“它们以为你是来喂食的。”不知何时,谢蕴也曲起身子蹲了下来,随手捡起池边落下的不知名果实,朝着水面轻轻扔去。

可惜,这种果实并不在锦鲤的食谱之中。

几条锦鲤对果实无动于衷,又耐心等了许久,岸上两个人却袖手旁观,没有半点投喂的意思。它们这一行空口而归,只好摆着尾巴失望离去。

而岸上的阿妩,却望着它们游动间荡开的水波,唇畔漾起一点笑意来。:“这般通人性的锦鲤,宫中却难得见到。也难怪淮安王和长公主不肯受什么尊号,搬入宫中常住了。若是换作是我,只怕也舍不得离开。”

谢蕴的手,忽然顿了一下。

半晌,他才问道:“阿妩,是不喜欢居于宫中么?”

阿妩恍若不觉身边人的异状:“倒也没有不喜欢。宫中气派堂皇、王府规整亲切,别院幽寂自在,只要和世子住在一起,在哪里都是极为惬意的。”

话音方落的一瞬间,她看见谢蕴眼底洇开了百种的情绪,浓得化不开的情愫几乎要把她通身都包裹住。

但是……

阿妩想说的,不止这一句剖心之语。

“我虽然昨日今日都说过,世子这样的君子你坐上龙椅,比别人都要好,乃是天下万民的福祉。可天下万民可以因此而强令你,我却不能罔顾你的想法。”

她忽地直直望向谢蕴,不闪也不避。

“世子你告诉我,你是真心想坐上那个位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