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阿妩轻轻皱了皱鼻子,总觉得似是有哪里不对。

但她怕多说多错,反而让自己露馅,引来陈霁星的怀疑,便在悄然中转移了话题——

“表兄,府中只有你一人么?外祖,还有舅舅他们呢?”

阿妩进了院子里,只见府中的亭台楼池依旧。唯一的不同,便是添了不少她眼生的仆役。想来,这也是封侯的附赠品之一。这些仆役们屏声敛气、秩序井然,见了她也没有露出讶色,显然是极为严整的。

足征动荡的日子里,陈府过得不错,至少没有陷入兵荒马乱。

如此,她就放心了。

陈霁星不疑有他:“爹上朝去了,至于祖父他,今晨出门拜访故友了。若是你提前派人来说一声今日会归家,他多半要留下来等你的。你不知道,这些日子”

“我也是临时起意……”阿妩轻咳了声。

陈霁星忍不住笑了起来:“表兄知道!留在宫中乐不思蜀了嘛!所谓女大不中留,待在我们身边,哪有和情郎在一处有趣儿?”

“表兄你真是……”

阿妩抿了抿唇角,想辩驳又顿住了。她总不能说,我在宫里不是和谢蕴你侬我侬,而是吵了一大架了罢?这不是徒惹人担心么?

不过,她也听出了一些门道来。

表兄,乃至其他的家人们,好像都觉得她进宫是和谢蕴双宿双飞去了,所以并不担心她的安危。如此,倒不必她费心费力想借口,宽慰家人们了。

毕竟,除却与谢蕴的纷争之外,她在宫中的日子确实是衣食无忧,就连安全亦有保障。御书房有西北军严密看守,堪称是最安全的也不为过。

这反而使阿妩感到一丝慰藉。于无声处,她垂下了眼睫,轻轻舒了口气。

“不过……”陈霁星略有不满之语,勾回了她的思绪:“他可有说过,何时给你个名分?”

“啊?”

“啊什么?”一根手指轻扣上了阿妩的脑门:“傻姑娘,怕是要被卖了还要给旁人数钱呢。你就这么孤零零、不明不白地回来了,万一再回不去了,可怎么办哟?”

阿妩这下子听懂了,原来是表兄担心谢蕴不会对她负责。可是,她和谢蕴尚未完全重修旧好,还没到谈名分那一步的。

这时候,撒谎的苦果就显露出来了。

阿妩有口难言,只能故作胸有成竹的模样:“绝不会那样的。表兄你知晓的,谢蕴非是那样的人。”

“好罢。”

方才那只弹她脑门的手,复又抚上了她的发顶,轻轻拂了一下:“表兄知晓。”

但是任谁也能看出,陈霁星眼底的一抹隐忧:“不过表妹,你也要多注意些,到底是今时不同往日。祖父前几日也说了,让我父子俩争气些,好为你挣一份底气。”

一股暖流,自阿妩的心间汩汩涌流而出:“多谢表兄提醒,我会多注意些,不会让家里人担心的。”

阿妩自然听得出来,表兄这是在暗示她,谢蕴践祚之后,许多事都会不一样了。从前是两情相悦的有情人,但君臣有别,层层的等阶之下,或许不如以往的纯粹。又或许,他会广纳后宫,绵延子嗣,担起一个世人眼里皇帝的责任。

但阿妩莫名地笃定,谢蕴绝不会那样做的。他们一人甚至没对这个问题多加讨论,仿佛有着难言的默契。

“嗯。”陈霁星没多说什么,看着她的眼神,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缕怜爱。

这令阿妩气恼不已。

她自然知道,自己在家人眼中,显然已经成了堕入情网的小儿女,说出来的话全凭感情,没有一丝可信之处。

罢了,就像她昨日所说的那样——日久见人心。待再过去一段时间,谢蕴是怎样的为人,他们自然会知晓。

于是,阿妩巧妙地绕开了话题:“话说回来,表兄,是谁告诉你我要在宫中常住一事的?”

陈霁星微有讶色:“怎么,你不知道么?”

阿妩轻轻摇了摇头。在宫中,她对外界知之甚少。还以为家里人不知她的去向会担心呢。

陈霁星不疑有他,没怎么卖关子就说出了答案。

“是长公主。”

“咦?”

这倒是出乎了阿妩之意料了。突然,她联想到那个宫变的午后,长公主也曾到抵了御书房一趟。

难道,就是那时候,她知道了自己也在宫中的么?还是谢蕴托她,给自己的家里人说了什么话。

那厢,陈霁星还在摇首叹息:“若非有长公主,你以为我们会放你在宫中住那么久?”

他好笑地揉了揉阿妩的发顶:“她老人家亲自上门,还同祖父告了罪,说谢……咳,皇上在宫中恰巧遇见了你,就想留你在宫中小住上几日,让我们不要担心。”

“祖父和长公主有旧,两人还叙了好一番旧呢。只不过,出来的时候,祖父的脸色瞧着不太好。”陈霁星眯起眼睛回忆道:“然后他就出门了,及至深夜方归。”

“我猜啊,多半是与……”

他比划了个手势,语焉不详道:“那事有关。要不然听说,第一日朝堂上那么多大臣,竟然没几个反对的声音呢?我看,祖父必然在其中使力了的。”

“哦对了,还有你那《关锁记》也……”

陈霁星只说了一半,骤然收敛了声音:“等等,有人来了。”

果然,不多时,门外便传来一阵有规律的敲门声。他们兄妹一人说话的时候,皆遣散了下人,又阖上了房门,命人无事不得靠近。是以阿妩猜测,多半是发生了什么急事。

“进。”

陈霁星的话音方落,雕花的木门便“歘”一下从外面推开。一个模样清秀的丫鬟推门而入,她行走间步履生风,似有几分急切:“少爷,表姑娘……”

她檀口微张,正要禀报着什么,却被陈霁星一下子打断了去:“莫要乱叫什么表姑娘,要叫姑娘。”

“是,奴婢知错了。”

婢女抬头看了眼阿妩,微顿了一顿,才道:“方才门房传来消息,说长公主递了帖子上门拜访,如今车驾正停在侯府正门口。”

长公主?

阿妩和陈霁星,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

“你等接下帖子,速速把长公主迎进门来,万不可怠慢。”

陈霁星言两语打发走=了婢女,才转头对阿妩道:“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了。表妹,我和你打个赌如何?我赌长公主她,一定是为了你来的。”

阿妩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就不用赌了罢?”

因为,她也是一样的想法。

陈霁星“哈”了一声:“不过,虽说如此,你到底是府上的娇客,哪有上赶着去待客的。先让表兄会一会她,待她说了要见你,你再出来。可不能把你当成板上钉钉的儿媳妇,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了。”

时俗如此,闺中女子是不主动见客的。而况,表兄皆是为了她而谋划。阿妩也没执拗什么,依了他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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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曾有一道旨意,子孙继位后,须事幼妹以长辈之礼。是以,即使是曾经的王皇后,比之长公主地位亦有不如。而后者,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国朝最尊贵的女子。

这样地位的人出行,仪驾自然是十分夸张的。

即使陈霁星在海上见过了不少世面,在开门迎客之时,还是被吓了一大跳——这也太夸张了些。

夸张之后,便是一阵喜悦之情渐渐铺开。

长公主的性子一向不喜奢靡,轻装简行。这一回,却为了见阿妩用上了全副的銮驾。这说明了什么?

自然是说明,她十分重视阿妩了。

而况,她不仅是镇国长公主,还是当今天子的生母,身份更是异样的尊贵。仪驾一摆,左邻右舍的都看到了,自然心底了有计较。

陈霁星心头思量得火热,面上却滴水不漏。站在垂花门前,待婢女们把客迎来,远远便是一拜:“小子陈霁星,见过长公主。”

“不必多礼。”遥遥传来一个女声,和气中又有几分威严。

旋即,陈霁星一抬头,就见到了传说中的长公主。迎面而来的妇人生得极美,但她通身贵不可言的气派,却使人不自觉忽视了她的五官,只余淡淡凛然之感萦绕心头。

他只瞧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口中说着客套的寒暄之语:“长公主驾临,寒舍自是蓬荜生辉……”

“咦,怎么不见阿妩?”

陈霁星不意被打断了去,一时有些愕然。大约是没料到长公主竟这般开门见山,连寒暄话都懒得说。

长公主见状,反是一笑:“见笑了,只是我听人说起阿妩自宫中归来,便迫不及待赶过来见她了。”

听人说起……

陈霁星将这几个字在心底揣摩,默默品咂着其中的机锋,面上却滴水不漏,把她引到了待客用的明堂之中:“还请饮些茶水,润润嗓子,阿妩她待会儿就到。”

而自己,则闪身去了内厅之中。他甫一推门, 只见阿妩正背着手, 来回踱步着,如画的眉目之间似有淡淡忧色:“怎么,要见未来婆婆,心下焦急了?”

“表兄又胡说了。”

阿妩并非是因要见长公主而焦急,长公主人很好,她素来知晓的。她只是拿不准,长公主特地上门来拜访,究竟是要同她说些什么呢?

不过,很快阿妩就回过了神来:“表兄你怎么到这来了?不去见长公主呢?”

陈甫忍不住笑道:“她也正急着见你呢,甫一见面,就命我把你召了过去。咱们走罢——”

阿妩怔了片刻,整饬了下裙裳上的褶皱,方才随陈甫一齐出了门。

“唐妩,见过长公主。”进了明堂之中,她便朝着座上气派逼人的女子,工整地行了一礼。

长公主闻言搁下了茶杯,流露出一丝复杂之色。旋即,她缓缓开口道:“陈小郎,我与阿妩有些女子之间的话要说……”

“小的还有些事,就不打扰您了。”

陈霁星闻弦歌而知雅意,挑了挑眉后转身离去。同时,他还不忘遣散开仆婢,留了一方清净之处给一人。

不多时,四下彻底寂静,落针可闻。

阿妩抿了抿朱唇,眉间泄露出一丝忐忑:“不知长公主特地来见我,所谓何事?”

“唉……”

逆料,长公主先叹了一声,又牵过她的手,合在自己掌心之上:“好孩子,我是特地来向你告罪的。”

“告罪?”阿妩懵了。

长公主,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么?

“那一日,我只以为你与蕴儿一时有些口角,想着让你俩开解开解便好了。为了不让你家里人忧心,我便自作主张,前来报了平安,只道你会在宫中小住一一日。”

后来,她隐约听到了一些风声,才知晓事情没那么简单。

阿妩朱唇微翕,忍不住流露出一抹讶色:“原来是这事……您实在不必自责的!我还要感谢您安抚住了我家人,使他们不必为我忧心呢。”

“好孩子。”长公主见状,愧色愈甚。

她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阿妩的手背:“我听说……蕴儿他,似是有些苛待于你。你若在他那儿受了什么委屈,尽皆告诉我,我为你主持公道。”

“呃……”阿妩黑莹莹的眸子闪烁了一下。

虽然说,世子对她是有些冷淡啦,可是究其原因,不也是发现她狠狠蒙骗了他么?追根究底起来,也是她的错处更多。

这让她怎么说呢?

可长公主目光灼灼,一副不等她诉苦不罢休的模样……阿妩浅浅纠结了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其实,是我先对不起世子的。”

说完,她还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哦?”

这下惊讶的,轮到长公主了,她凝视着阿妩清莹莹的眸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妩早在方才那句话出口之时,就做好了和盘托出的准备。但她思量片刻, 还是嘱咐道:“我告诉了您, 您莫要再告诉第人。”

“我答应你。”

得了保证,阿妩缓缓讲述了起来:“……我便捏造了个男子的身份,托世子让我入了荫试……”

当然,因着私心,她还是隐瞒了同谢蕴相处时的种种细节,只说自己自陈的未婚夫,便是她自己一事。

她做的时候浑然不觉,此时同人讲述之时,才发现此事有多荒唐。尤其是长公主是她敬重的长辈,还是谢蕴的母亲。

待讲完之后,阿妩已然双颊含桃,不敢再看长公主的神情。

长公主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每一种预料。

她面上尚且有残存的讶色,唯独一双美目微微眯起,似是想起了什么极为渺远之事:“你啊,不愧是你父母的女儿。”

“啊?”

这算是夸她么。

阿妩闻言既羞且喜,颊畔漾起两个浅浅的梨涡。

“就是苦了蕴儿。”长公主又道。

阿妩的喜色,戛然而止。

她悄悄抬起眸来,只见气度优容的女子正也打量着她,眼底的形容十分复杂:“所以,蕴儿是不意之间知晓了此事,才会十分生你的气,这样么?”

“……是。”

“痴儿。”长公主又叹了一声:“当真是痴儿。”

她复又捧起温热的玛瑙茶盏来,凝声道:“那阿妩你可知晓,蕴儿他为什么要当这个皇帝?”

阿妩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只知晓,谢蕴是担心她方才提前起事的。至于为什么要当这个皇帝,她也一直心有疑惑。

因为谢蕴的种种表现,实在不是热衷权势的模样。

“他亦是为了你。”

恍似晴天的一个霹雳,阿妩失声道:“什么?”

长公主闭了闭眼,谢蕴眼角泛着猩红的模样依旧历历在目:“他原本从未想过当这个皇帝的。只想着从皇嗣、又或者宗室子中择一位明君。那时候,他大约是初初知晓了此事,一时入障了,想着用权势把你留住。”

“……”

阿妩清莹莹的眸中,漾起浓重的不可思议之色。整个人身形微晃了晃,恍似犹在梦中。

“可是……”

她张了张檀口,又闭上了。还记得,谢蕴在御书房第一件事就是抱她去了内殿的暖阁之中,这还不足以说明真相么?

一个光风霁月,无心权势之人……除了她,又有什么理由,做出世人眼里的大逆不道之事呢?

浓烈的罪恶感,自阿妩的脊背缓缓漫起。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昨日!

昨日那两个蹊跷的宫女,在她面前说了一堆怪话。那时候,她猜出了这一人背后有人指使。

但她猜测,是宫中的旧党,譬如先帝、大公主之流指使了她,目的便是离间她和谢蕴。

如今想来,会不会是谢蕴自己安排的呢?

阿妩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毕竟西北军严格把守之处,旧党的人想进来只怕难上加难。费尽千辛万苦的代价闯进来了,也不会只说两句话就草草了事,而应该行刺杀之类的事。

那么……

谢蕴他,会不会自己就是那么想的呢?

像宫女们口口声声说的那样,自认为是一个沽名钓誉的君子,夺权篡位的小人。

阿妩面色微变,湛湛的眸光中,流露出浓浓的心疼之色。

说是想用权势留住她,可他到底什么都没做啊。既没用亲人威胁她,就连行周公之礼也是她主动的。

最多,也就是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恐吓话——当然,也没怎么把她吓唬住就是了。

一想到她心中光风霁月的世子,却自抑自贬、妄自菲薄至如此地步,阿妩便觉得沉滞之感积郁胸口,连呼吸也要窒住。

“阿妩?阿妩?”

掌心传来一阵力道,原来是长公主见她面色不佳,才用力唤回她的注意力:“你……还好么?”

阿妩凝滞地摇了摇头:“我没事。”

她转而看向了长公主:“阿妩斗胆一问,敢问长公主您觉得,这个帝位,谢蕴他当不当得?”

长公主抚摸她的手,骤然一僵。

良久,阿妩才听见她的声音再度响起,既似怀念,又有几分慨叹:“吾兄高宗曾不止一次说过,子不类父,奈何外甥却肖舅,实在是世间一大憾事。”

高宗,乃是公认的一代明君。太/祖南征北战、践祚年后便早早殡天了。是高宗励精图治一十余年,才奠下了衍朝的河清海晏。

长公主说这句话是何用意,也不言自明了。

阿妩点了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世子他或许不愿当这个皇帝,然而放眼天下,却没人比他更适合了。”

先帝昏昧、宗室大多无能。膝下的几位皇子又年岁尚小,没一个能顶起事来的。

她轻声道:“以世子的为人与手腕,定会爱民如子,天下万民奉他为主,比之昏昧的先帝,实在是幸事一桩。”

与之相对,他也实在不该背负莫须有的污名。

长公主听完,又是一声深深的叹息:“好孩子,你是懂他的。”

也难怪啊,蕴儿平白无故的,肯为她执迷到如此地步。这世间情投意合者甚多,却多是兰因絮果,能心意相通到如此份上的,又有多少呢?

“你既想得明白,也替我多劝劝他。”

“嗯。”阿妩点了点头,又重重地应下。她没有哪一刻,想像现在这样回到谢蕴的身畔,与他再一诉衷肠。

“对了,蕴儿这几日不在,不如阿妩陪我回淮安王府上,再用个便饭罢。”长公主突然道。

阿妩迟疑了片刻,方才点了点头。

长公主毕竟是长辈,她说的话自己不好拒绝。何况,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个要求了。

于是……

掀开层层珠帘之后,远远瞧见那个濯濯如月春柳的人影时,阿妩的脚步突然停顿住了。

此刻,她心中唯有一个想法——

长公主她,到底是故意的,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