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淮安王府中,亭台楼阁、曲水回廊,依稀还是阿妩上一回来时的模样。并未因主人家身份的骤变,显出什么轻狂的姿态。然而,当她再度身处其中,感受着疏阔的夏风拂过袖摆,却骤然生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来。
长公主携着全副的仪仗,气势堂堂而来,回了自己家却随意得多。她手轻轻一挥,那些雍容得近乎浮华的仪仗便尽数散了,唯有几个心腹侍女侍奉于左右。
“好孩子,来跟着我。”
她十分熟稔地牵过阿妩的手,不动声色抚平了她眉间一点惶然之色:“还是自己家自在,多少年不用的仪仗堆在库房里,如今支了起来,那声势浩大的,险些以为我不是我了。”
阿妩抿了下唇,冲长公主笑了笑。
她明白长公主此举的用意。全副仪仗出行,多是为她做脸了,以显示淮安王府对“儿媳妇”的重视,和长公主赔罪的诚意。
至于内里,这一家人皆不是爱浮华的性子。
从谢蕴践祚以来的低调,就可见一斑。两人私底下相处之时,他甚至连一句“朕”都不自称。若非身处九重宫禁之中,她几乎快要忘了谢蕴身份之贵重。
身居至高高位,仍能立身清正,不畏浮云蔽日。阿妩深知这一份贵重的人品,到底有多么的难得。
她思绪一时飘远,鲜润的唇瓣也抿得紧了些。片刻后,白皙手背上便传来轻柔的力道:“怎么了,阿妩?怎么一入府中,就见你愁容不展的?可是有什么不舒服么?”
“嗯?”
阿妩恍然回神,片刻后不好意思地垂头:“抱歉,是我方才在想事情,一时间有些走神了。”
长公主宽容地笑了笑:“无事。不过阿妩不必太过忧心,一顿便饭而已。蕴儿他一连几日歇在宫中,今日大约也不会……蕴儿?”
阿妩正想辩驳,自己并非因谢蕴而紧张。待听到后面一声轻唤时,却倏然一惊,不禁抬起头来,循声望了过去——
不远处的小石桥上,一位男子背手而立。他神情冷淡而清疏,好似一笔写意的山水画,却暗合威严的气度。一双漆眸殊无温度,望着人之时,直让人觉得通身被冷水濯过似的。
其实,在长公主出声时,她心底已有了准备。
然则,双目对上的那一刻,阿妩却能清晰感知到,自己的心尖仍是颤了一颤:“谢蕴。”
她轻轻唤出了来人的名字。心底萦绕的“物换星移”之感,忽地通通落到了实处。
其实,这只是她第二次造访淮安王府。可短短数月之间,她和谢蕴的关系却变了个天翻地覆。
谢蕴显然也看到她们了,对二人轻轻一颔首,并无上前之意。
阿妩见状,不禁微微松了口气。
“这孩子……”
耳畔的絮语随风飘来:“这孩子,几日都不见他从皇宫里头出来,怎的偏偏这时候回来了?”
说完,长公主似觉自己说了句废话,含笑望了阿妩一眼:“我得先去厨下瞧瞧看,阿妩你就在府上随意逛逛,如何?”
阿妩抬了抬手:“我……”
然而,长公主丢下这句话,就携着几个贴身侍女飘然远去。徒留下她和谢蕴,隔着一道廊桥相望无语。
“……”
谢蕴自石桥上缓缓走下来,他今日穿了一身极轻薄贴身的靛青色直身,发间一支白玉簪子,衬得人疏阔又清冷。
“就这般不想见谢某吗?还是过了短短数个时辰,就不认识了?”
口吻看似玩笑,但阿妩敏锐地品出了一点危险。她连忙答道:“没有,就是在长公主眼皮底下,一时有些不自在罢了。”
这也是实话。
两人昨夜才交颈缠绵过,但不知为什么,长公主站在身边的时候见到谢蕴,阿妩心里莫名地绷了一根弦。
直到她走了,才松懈下来不少。
阿妩暗暗思索着:大约是因为,他俩之间的种种纠葛,长公主十分了解,却又是长辈的身份罢?若是在长辈眼底缠绵悱恻一番,总有种莫名的羞耻之感。
“原来如此。”
对这个回答,谢蕴听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他略点了点头,极为自然地走到阿妩的身旁——也就是长公主方才的位置,挑起了她一缕发丝:“今日阿妩归家了,感觉如何?”
“都挺好的,有劳世子照料了。”
阿妩顿了顿:“世子,是打算起复陈家了么?”
“嗯,陈大人带回来了海外的良种,先帝大约有所忌惮,拖着不肯封赏,但良种耕种有期,是拖不得的。”
谢蕴回答得很利落,也没什么硝烟味儿。
好像自清晨的一番缠绵后,有什么东西被微妙地化解了。看似和气一团,但又有些不尴不尬的,譬如在这花园中,可以随便聊些朝政的片儿汤话。但更深的东西,却无人敢去触及。
然而,这种虚假的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谢蕴将指尖的一缕发丝梳通顺之后,又与她其他的鸦发笼在了一处。片刻之后,阿妩略凌乱的鬓发便变得整齐。而他神情清淡,举止却温柔至极。做这种服侍人的活计,也未见半点异色。
“还有一件事,陈甫身上亦有功劳,只是阿妩如今不是他了,谢某不好贸然加诸阿妩之身,也只能一同折给陈家了。”
陈甫?她?
一瞬间,阿妩明眸泛起了波澜。
她又怎么对新朝有功了?谢蕴这一出是在反讽她么?好像也没这个必要罢……
她叹了口气:“世子,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一直猜来猜去,其实也挺累的。
逆料,谢蕴听了她的话,剑眉却微微一蹙:“京中流传甚广的《关锁记》,阿妩竟不记得了么?”
《关锁记》?
她写自家外祖的话本子?
她记得,今晨霁星表兄好似提过一回的。只是被长公主突如其来的造访打断了去。谢蕴见她似若有所感,眉目却笼于疑云的困惑模样,又道:“谢某亦是今日方知,此书今日流于坊间甚广。”
“啊。”
阿妩短促地惊叫了一下,恍然道:“莫不是那书里的内容引得了众怒,坐实了先帝的恶名?”
所以谢蕴上位,才会少了许多反对之声?
她抬眸,在谢蕴眼底读出了肯定。
“竟然是这样……”
写这本书的时候,她从未想过谢蕴会登基这回事。却让谢蕴践祚之路,无形中通顺了不少。
倒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阿妩忍不住闭了闭眼,心中暗暗叹了一句:原来,释家因果之论,便是如此玄妙么?
然而,谢蕴说这些,却并非为了让她参透佛法的。他指尖点了点阿妩的眼角:“今晨有人奏疏上提及此事,我命人彻查之后,有内侍来报说,先帝和大公主几日前召见你入宫,正是因这本《关锁记》,欲找你的麻烦?”
几日前,说的不就是她身份被揭破的那一日么。
一提起这事来,阿妩顿时就脑仁一痛。她忍不住深呼了口气,复又睁开了明眸来:“是。”
谢蕴温和清淡、殊无情绪的声音,终于染上了些严厉:“阿妩写书时,就从未考虑过后果么?”
因他近乎诘问之语,阿妩下意识想回答“考虑过”。
但她想起出书时的前因后果,还是说了实话:“那时,我确实没想太多,不过是想借陈甫这个身份最后一点名声,为祖父鸣一次不平罢了。因性而为,便没有顾忌什么后果。”
“然后呢?”
“然后……”就被先帝召进了宫。
阿妩本想乖乖地回答,正要张口,却后知后觉发现了一点不对——怎么她像个功课不修的学生,正被夫子问话了似的?
难道谢蕴特特提《关锁记》,就为了诘问她一回?
“那时我被皇上召入宫中奏对,可他瞧着未有想处置我的意思,只是大公主看我不顺,想刁难一番罢。”
仗着长公主在附近,谢蕴不会做出出格之举的心态,阿妩难得地说了一回心里话。
“当时表兄同我商量起此事,便告诉我,皇上顾忌着舅舅手中的良种,在得到之前不会对我真正不利。还有,我那时想着马上要……嫁给你了,只想用陈甫的身份做最后一点实事来。等这一阵风头过了,金蝉脱壳、雁过留痕,谁也不会知晓这本书是我写的。”
因为那时候,她多半已经是谢蕴的妻子了。
只可惜,世事弄人,计划从赶不上变化。
阿妩话音未落,自己的一双手便被紧紧握住,殊无缝隙。抬头只见谢蕴极深地望着她:“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他本意是得了《关锁记》的消息,方才出宫的。一番诘问之后,却被不意间的“嫁给你”三字,弄得心神摇荡。
原来,并非是他一厢情愿地谋划着。
她也有自己的计较。阿妩怔了片刻,旋即便落入一个清冷的怀抱中。箍在她腰间的手甚紧,几乎要把她揉碎在怀中。
谢蕴的话一向简短,有时近乎没头没尾,每每让阿妩好一番猜测。但是这一回不用她费心,就从区区几个字眼中通晓了一切。
“世子,你特地来诘问我《关锁记》,是担心皇、先帝他会刁难于我,是在关心我,是也不是?”
阿妩的吐息,落在了谢蕴的耳畔。
旋即,她就敏锐地察觉到了,紧紧抱着她的人,清挺柔韧的身子骤然一僵,久久未曾回答。
猜对了。
许是谢蕴的逃避,让阿妩生出了许多勇气。许是仗着身在淮安王府、长公主眼皮子底下,谢蕴不敢造次,她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还有昨日,那两个口出不逊,用来试探我的侍女,也是世子你安排的,对么?”
这一回,抱着她的人,没有再多动作。
他没有回答,亦未松开抱着她的手。唯有漫长的沉默,横亘在二人之间,久久不曾消散。
但时移世易,如今不满足于这种古怪平静的,却是阿妩了。
她朱唇轻轻开合,在谢蕴的耳畔附得更紧了些:“不知昨日我对那,世子有没有听清楚,若是没听清楚,我想再同你说一遍。。”
“……你说。”
半晌,才听见
阿妩轻轻掂起了脚尖,又张开了双臂,紧紧搂住了谢蕴宽阔的肩膀。
她清莹莹的眸子盛满了光,又于平静中透露出一点笃定,不闪不避对上谢蕴深不见底的漆眸:“世子一直是高悬的明月,从未因任何事,而折损半点清辉。”
即使在最盛怒之时,也不舍得用强夺的手段伤她半分。反倒让囚禁变得既古怪,又不伦不类。但阿妩知晓,这世间只他一人,会如此行事。
“在我眼底,谢蕴从来都是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