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洛书见谢蕴似有意动,便循循善诱道:“您若肯放心,此事便交由小的来做,如何?”
谢蕴望着他:“你待如何?”
“其实也没什么。”洛书生怕谢蕴误会自己对阿妩不利,便解释道:“不过是让旁人在唐姑娘面前说些闲话而已,再不济,春袖姑娘不也一贯与唐姑娘交好么?不如让她去当一回说客……”
谢蕴搁下了笔,指节却按在了笔端。
他沉吟片刻,终是摇了摇头:“让春袖去,不妥。春袖与她素日交好……若是知晓此间之事,恐会生了嫌隙。”
“是小的鲁莽了。”洛书连忙认错。
与此同时,不忘在心底慨叹一句:世子虽贵为九五之尊,还是那个光风霁月、又深情不悔的世子啊。即使与唐姑娘生了嫌隙,却还是将她的事放在心上,思量得一丝破绽也不露。
谁说他们世子是那等夺权篡位的奸邪之辈,可真是猪油蒙了心。可谁让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呢?这就不是外人能劝解得了的了。
洛书心底一叹:还要唐姑娘出手才行。
“那让人从旁探问呢?命些宫人做一场戏,假作无意从唐姑娘身畔经过,再说些闲话……您也莫觉得是欺骗了唐姑娘,现下宫中人心浮动,有些话,姑娘她是总会听到的。”
洛书生怕再度被拒绝,连忙打了个补丁。
却见谢蕴早在听了前半句之时,指尖重重按了下桌案:“……如此,也算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什么?”
洛书抬起头来,两眼懵然。
谢蕴却未有半点解释的意思:“此事,便交由你去办罢。”
“是!”
洛书得了命令,心底却还在琢磨方才那句话:什么叫做“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难道唐姑娘她,对世子耍过类似的把戏?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走出了御书房的门。想不透便不要想了,他们为人臣下的,切忌探究得太深,只肖完成主子的吩咐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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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妩意外地发现,自己愈发自由了。
她追出了御书房后殿的暖阁之后,不敢贸然闯入前殿。但她贪恋小花园的风光,一时也不想回到空无一人、死气沉沉的后殿去了,便在花园中漫无目的地闲逛了起来。
半晌,竟然无人阻拦。
阿妩心知肚明,虽则四周看似空无一人,可御书房前后殿住着她和谢蕴二人,定有西北军严防死守。她久久逗留之事,不多时也会传入谢蕴的耳中。
无人阻拦,便是默认了。
阿妩心底一喜,转瞬又有些忧心:不知这是谢蕴一时心情好,肯让她出来放风呢?还是从今往后就这么继续默认下去了?
唉,好难,又不能去问谢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要是能回家去就好了,陈府的亭台楼阁,还不是随便她晃悠。
阿妩缓缓吐了口气,又摇了摇头。果然独处久了,坏心情便积郁于心间,一不小心就会喷薄而出。她连忙收整了心绪,抓紧来之不易的机会,欣赏起了小花园的夏日风光。
先帝性喜奢靡、好享受。就连日常休憩的后殿,都修了个汤池子。更遑论小花园这等他日日都要经过之处了。虽然此地占地比不上御花园,却修建得处处雅致无比,好陶冶他的眼睛。
谁能想到,时过境迁,竟是阿妩沾了光呢?
草木扶疏、垂柳含烟。轻风拂面,莲花摇动,送来阵阵的荷香。疏淡的日光藏于层云之后,虽是夏日,也不至于太过灼人。
小花园中寂静极了。
一时之间,只有簌簌的风声和极偶尔的脚步声,落入了阿妩的耳畔。
是谁?
阿妩循声望去,只见几个宫人模样的女子,正结伴而行。她们彼此之间一言不发。若非还有脚步声,简直让人忽略她们的存在。
她微眯了眯眼。
自那个怀着私心服侍的宫女消失之后,这偌大的御书房中,阿妩再未见过旁的宫女了。
自然,三皇子自己带来的那个不算。
这是阿妩和谢蕴不喜人近身伺候之故。但是想也知道,要维持偌大一个宫殿的运转,不依靠人力哪有可能?那就只能像这些宫女一般,默默地出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阿妩立在一处树荫下,切切的蝉鸣遮盖之下,宫女并未发现她的存在。阿妩也并未出声打扰,只立在原地,目送她们的离开。
她并未放在心上,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人侧目不已。
只见这些宫女离开之后,不多时,又有一批打扮相似的宫女们出现了。不过,比之方才安静的那几位,她们就看起来活泼、有生气得多。用老人家的话来说,便是“不安分” 的长相。
许是因四下无人,其中一个活泼些的,便感叹了一句:“真安静啊——”
“可不是么,宫里主子都变少了,能不安静么?”
最初那位活泼的忍不住掩口道:“照你的意思说,主子们才是最吵闹的那个了。”
说完,这人就被推了下:“浑说什么,想让我掉脑袋不成?”
“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却想要推我!”
两人说笑着,就打闹了起来。
阿妩依旧坐在树荫下,以手支颐望着她们,摇了摇头——真是有活力啊,可惜这样的性子,在宫中会吃亏的。
但她依旧并没有什么干涉之意。
照宫里人的看法,自己是谢蕴的枕边人,就被归入了“主子”之类。这时候贸然出去,哪怕是提点她们两句,不也是徒惹人尴尬?
逆料,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
许是这二人打闹了一遭,却无人责骂,使她们两人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说的话愈发不堪入耳了。
“不过,虽说这位新帝比从前那位稍些麻烦,可宫中人都说他……来位不正。”
最后四字,她说得格外小声。可小花园实在太安静,阿妩又耳聪目明,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另一人白了她一眼,也掩口道:“你当我没经历过那一日么?如今宫中上下谁不知道呀?我还听说了呢,从前的皇上还有大公主,皆被他幽囚折磨,过得可惨了,比咱们都不如。”
“啊?那他不会对咱们也苛待克扣罢?”
“谁又知道呢?”
听到这里,阿妩已然默默捏紧了拳头,忍不住心道:若是谢蕴对你们也苛待,哪里还容得下你们在他的地盘上言语无忌?
那二人似是丝毫不知,自己的话被暗中听了去。
“不是说这一位,从前是京中有名的君子么?”
此话惹得另一个人笑了起来:“君子,若是真君子,怎么还干起了谋权篡位的事来?我看恐怕是沽名钓誉之辈吧?”
“你们说什么呢,不如再说一遍,也让我来听听?”
方才还调笑的二人,同时噤了声。她们面上还残存着几分笑意,齐齐循声望去,只见从树荫下走出一位极美的女子,雪青色缂丝穿丛百蝶织花裙,如瀑的鸦发间簪一株绒花,瞧着煞是清丽动人。
可她如秋水般明亮的双眸中,却蕴藏着冰雪般的怒意。
二人端看这般情形,便知晓方才的话已经被此人听了去,连忙跪了下来,口中连声叫着“饶命”。
“又是谁指使你们,把方才的话说给我听的?”
此话一出,二人更是僵在了原地。口中的“饶命”声也戛然而止,整个人仿佛静止了下来。
她们确实是受人指使的,却不知指使者是谁。此人先是许以银两,又再三保证二人不会有性命之忧,还拿出了信物证明自己的话。
两个不安分的小宫女见钱眼开,即使知晓这话有多大逆不道,可禁不住银子诱惑,想着即使受了皮肉之苦,可拿了这么多银子也值得,便同意了下来。
谁知道,这位美人,一见就戳穿了真相。可是……她们确实不知指使者是谁啊。
两人心虚又惶惑的反应,恰恰证明了阿妩的猜想。
她的唇畔,浮起一丝冷笑。
自己是犯过糊涂,但只在谢蕴的事上犯了糊涂。
正常的宫女,应该像之前路过那样,一言不发。像今日这般,先是与她“巧遇”,恰恰又说出这番话传入她耳的,不是为了离间她和谢蕴,又是为了什么?真以为她看不出么?
也不知是何处而来的魑魅魍魉,行事这般大胆。
阿妩猜对了,却也只猜对了一半。她以为是宫中那些“旧主”们,譬如大公主二皇子之流,试图在宫中散播谣言。
却没想到,这是来自谢蕴的试探。
两个跪地的宫女,被阿妩三言两语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们许是猜到阿妩身份不一般,见钱眼开的胆子褪去了,贪生怕死的本能又涌了上来:“贵人饶命,我们也只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罢了……”
阿妩缓缓摇首:“饶命之类的话,不必对着我说,我并非能决定你们生死之人。”
她知晓,此地应当有西北军暗中看守,这二人的言行迟早会传入谢蕴的耳中。到那时,她们二人的命运自有谢蕴定夺。
只是……
“虽说你们自称受人所托,可依我所见,方才能说得那般顺畅,恐怕也是真心流露罢。”
两个宫女闻言,竟齐齐一僵。
这话确实不假,她们从前是宠妃跟前伺候的婢女,即将送到先帝床上邀宠固宠的。新帝一上位,就彻底断了她们当娘娘的前程。这怎能令二人不生出怨怼?
但在阿妩面前,她们唯唯诺诺,一字也不肯多说。
阿妩轻叹了一声:“我虽不能决定你们命运,今日却也要同你们说清楚,谢蕴他,绝非你们口中沽名钓誉之人。”
她知晓,对两个受人指使、不谙人事的小姑娘说这些话,起不到什么作用。
但她实在是不吐不快。
方才,听她们对谢蕴极尽诋毁之能事,阿妩一口郁气横亘心中,险些把自己噎着了。
“先帝他残害忠良,为祸朝堂,甚至连私德也有亏损。大衍有这样的帝王,实在是苍生百姓之不幸。谢蕴他取而代之,无非是天命所归而已。”
说完,阿妩又摇了摇头:“世子他就是世间一等一的君子,传言也只有不全面的,却没有一丝夸张。有这样的君子当国,乃是百姓之幸事……或许一时二刻分辨不清,但天长日久迟早会证明。”
她说得入神,不自觉将旧日称呼也带了出来。
远处,一个立在阴翳中的人,紧紧握着的拳头,却悄然松开了来。夏风拂过手心,传来些许的凉意。
这厢,两个宫女神色怔怔的。
什么君子当国,什么百姓,离她们都太远了。但为了免于刑罚,她们还是道:“贵人的教诲,我们省得了。”
阿妩抿了抿朱唇,没再搭理她们,自己默默走远了。
这二人,实在让她瞧得生气。
可是更让人生气的是……这宫中,乃至这世间,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同她们一般作想。
以“篡位”二字攻讦谢蕴,乃至否定他从前的君子清名,把他污蔑作那等狼子野心的小人。
昔日“太甲不贤”,伊尹不还“放太甲于桐”么?汉废帝暗昧,霍光不也废他为海昏侯,另立了汉宣帝么?
世子他,只是效伊尹、霍光之故事罢了!
阿妩忍不住想着,合该把《关锁记》印满天下,让天底之人都知道先帝是个多么不合格的帝王。
如此,才愈发显得谢蕴他救人水火之中。
她下定了决心,今晚定要与谢蕴说说此事。即使冒着惹怒他的风险,她也要说。
但是,谢蕴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待到月上中天之时,阿妩正在临窗剪着灯花,就见谢蕴沉默地推开了后殿的门。
“谢蕴?”阿妩搁下了剪刀,试探性地唤了声。她知晓, 或许今日发生之事, 已经传入谢蕴的耳中了。此刻,他的心情也许并不美妙。
她心中飞快地组织着语言,想着该如何顺理成章地提起话题,却见谢蕴直直朝她走来,拥吻住了她。
“唔!”阿妩倏然一惊。
以往的谢蕴,从未见面便要吻住她,都是先说上几句话的。这一回怎的这么直白?
她轻轻推了下谢蕴的胸膛,却并未十分使力。
然而,谢蕴却不似以往强硬,察觉她的动作之后,很快就松开了她。四目相对之时,阿妩敏锐地察觉了他的不同。
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但谢蕴直直望着她的模样,眼底再无从前的莫测之感。就好像……回到了两人身份未明之前。
“阿妩。”谢蕴唤了一声,又对准了阿妩的唇瓣,吻了上去。
这是一个无限眷恋的吻。
与此同时,他的手指也勾住了阿妩的莲华纹腰带,嗓音迷离而低哑,问了一句:“可以么?”
“……”
一阵短暂又漫长的沉默之后,阿妩轻点了下头。
虽然说她在此事上颇有些放不开,时不时还会害羞,但有一就有二,她并不是事到临头了,还会拿乔之人。
有情人做有情之事,再正常不过。
两道温热而缱绻的气息交叠一处,连森润的月色也插不进分毫。烛火映着两人的身影,映在十二叠屏风之上,影影绰绰。
不知何时,阿妩的身上覆了层薄汗,雪肤泛起潮红,如淬了蜜的软糕,瞧着愈发可口。她脑内犹自混沌着,便闻一道惊雷般的声音响在耳畔:“阿妩不是思念家人么,不如明日回陈府去探望一番,如何?”
“什么——”
阿妩惊叫一下,又忍不住接上一声喘息。但她仍然顽强地从谢蕴的怀中翻了出来:“世子,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
谢蕴似乎不愿多说此事,说完之后兀自闭口不语,又把人捞入自己的怀中。
夜里的海上,燃起了平静而虚无的火。垂坠枝头的荼蘼,亦揉碎成了千种秾艳,又溅入人眼底。
待云销雨霁,阿妩慵倦地倚在枕畔,泪痕依稀的明眸,还是一下又一下地望着谢蕴,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
“是真的,快睡罢。”
谢蕴的手掌,覆上了阿妩的眼。他感受着纤浓的眼睫抓挠手心的触感,依旧是痒痒的,却比每一次来得都笃定而平静。
阿妩也觉得无比平静。
谁也没想到,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归家竟成了真的——她还以为,等谢蕴彻底消气至少要月余呢、年余亦有可能。
谁知道,竟这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她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只闻窗外蝉鸣阵阵,吵闹中又带着安心。抬眸望去,夜空朗霁一片,半点不见乌云的影子,唯有如水的月色泼洒入屋中。
想来,明日亦是个晴日。
第二日,阿妩醒来之时,身畔的被衾已经微冷,谢蕴早不知去往了何处。唯有簇新的女子衣裙,并成套的裙钗,安静地躺在她身畔。
不用看,就知道是谢蕴为她准备的。
阿妩自己换上了新衣和裙钗,果然合身又妥帖。她在齐人高的铜镜前转了个圈——如此,也可向家人们交差了。
毕竟,镜中的女子皓质呈露,半点没受到苛待的模样。
出了后殿,阿妩竟然见到个许久不见的老熟人:“洛书!”
洛书笑着同她打了招呼:“唐姑娘,真是许久不见了。今日由小的送您回陈家。”
待登上了马车,她骤然生出了一种错觉来:怎么有种三朝回门的感觉呢?
阿妩狠狠摇了摇头,把诡异的想法摇出了脑海。
马车辘辘,很快驶到了陈府之前。阿妩既忐忑又期待地下了车,一抬头便忍不住“咦”了一声。
她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这是我家么?”
“是啊,小的没走错啊。”
洛书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忍不住笑道:“姑娘您忘了,今时不同往日,您家再不能用旧牌匾了,要换上新的才气派!”
只见从前写着“陈府”的牌匾,已经被换了下来。“敕造靖海侯府”,漆朱描金,煞是大气,亦衬得整个府邸的门面焕然一新。
从前,“陈府”二字可谓先帝对外祖的羞辱。他剥夺了外祖的官身,却假惺惺地留下府邸,徒惹人唏嘘。
而“靖海侯”,却是新帝的恩荣了,昭彰着他舅舅简在帝心,日后必有重用。
阿妩想通了关窍,唇畔也忍不住漫起笑意来。
她推开了门环,不知为何也没人阻拦——又或许是谢蕴提前打过了招呼也说不定。
在阿妩的想象中,自己归家之时,全家人会一同围上来,对她嘘寒问暖,而她则需要解释自己只是“在宫中小住了几日”,“并未吃什么苦头”。
岂料……
她只见到了一个陈霁星,而后者见她出现也并不意外,只露出一个戏谑的笑:“怎么,在宫中住够了,终于舍得回来了?”
阿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