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切勿让唐姑娘与宫中牵连?”
以三皇子的性子,倘若要提醒他提防谁,定然会直言不讳。如今语焉不详,当中必有端倪。
譬如,他想要提醒的,是信中不可直说的人。
谢蕴手握着密信,将纸页的边缘捏得微微发皱。他下颌微微抬起,望向了禁中的方向,却被映入眼帘的碧瓦飞甍而阻隔。
别院清寂而幽深,他留在此地将养小腿上的伤口,甚少见外人。除却长公主和阿妩偶尔探访以外,造访此地最多的,竟然是春袖。
谢蕴从西北归来之后,春袖并未留在他身边。而是依他的吩咐,留在阿妩的身侧服侍左右。
只有极偶尔的时刻,她才会来到别院。
譬如此刻。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之后,春袖径自推门而入,行至谢蕴的十数步外。她额前渗出了涔涔的汗意。秀美的面容之上,犹带着十足的不解和惊惶。
谢蕴见状,不由凛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春袖见到了谢蕴,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一股脑道:“世子,是唐姑娘那边出事了……”
听见“唐姑娘”几个字,谢蕴修长的指节立刻曲起,在紫檀木桌上按得发白。
但他面上依旧殊无波澜,反而嘱咐起春袖:“别着急,慢些说。”
“是。”
春袖长舒了一口气,面上的惊惶也缓解了少许:“其实并不是什么坏事,是宫中来人,给唐姑娘她送来了赏赐。”
“送赏赐的人,是上一次请姑娘入宫觐见的顾公公。奴婢问过了,他说赏赐来自皇上,说是慰问唐姑娘她入宫,为皇贵妃娘娘解闷的辛苦。”
她闭了闭眼:“可是上一回,皇贵妃她分明已经给姑娘送了不少赏赐。奴婢在想……是不是皇上他,发现了什么?”
话音方落,耳边却传来一声巨响。
原来是紫檀木桌上的白玉镇纸,“砰”地一声摔落在地上,生生碎裂成了几瓣。
春袖乍然瞪大了眼睛。
她发誓,她从没见过世子如此难看的脸色。
雕花窗牗外的日光探入屋里,将谢蕴的半边侧脸镀上一层光,另外半边笼上了阴翳。漆眸之中燃着丛簇的暗火。风波凛然、纷乱涌动,酝酿着一场疾风骤雨。
春袖看得有些害怕。
世子这副模样,使她无端联想到了蓄势待发的猛兽。为了保护心爱之物,即将毫不留情地对觊觎之人伸出利爪。
她试探地问了一声:“……世子?”
良久,才听到一句极尽隐忍的回答。
“无事。”
谢蕴手中密信被捏成一团,骨节分明的手背上的青筋绽开。
三皇子信中不敢直言的名字究竟是谁,所说的“一旦缠入,恐难脱身”又在暗示什么,已经昭然若揭。
皇上。
皇上他,盯上了阿妩。
他在十年之前帝位不稳之际,就敢不顾物议褫夺陈太师的官身、把阿妩的母亲夺入宫中,蒙昧世人。
焉知十几年后,不会对陈探花的未婚妻做同样之事?
好在,西北军快要入京了。只要在那人真正对阿妩动下歹念之前,把他从皇位上拉下来,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谢蕴轻轻阖上了眼,又一瞬间攒起了拳头。
除去皇上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阿妩她,有没有说些什么?”
春袖闻言,低下头愧疚不已:“奴婢一得了消息就赶来别院了。还没来得及与姑娘说几句话。”
“罢了。”
此事,还是不让阿妩知晓为好。
谢蕴话锋一转,凛声道:“这一两日,你兄长就要从西北来京城了。等他到了之后,就会有人告知于你。”
“多谢世子。”
春袖有些迷惑,不明白世子为什么突然换了话题。
旋即,她就明白了一切。
谢蕴缓声道:“待见完你兄长之后,这段日子你就先留在陈府。但凡阿妩与宫中有所牵连,立刻来别院告知于我。”
“是!”春袖答道。
她没从谢蕴这里得到确切的答案,不知皇上怀着何种心思。但是听了他的嘱咐,心下就莫名安定了不少。
世子定然有了计较,也想出了应对之法。
他一定能保护好唐姑娘。
受了任务在身,春袖也顺势提出了告辞:“那世子,我就先回唐姑娘身边了。”
“去罢。”
待春袖推门而出的前一刻,她下意识朝着里面看了一眼。
一向光风霁月,清贵矜持的世子,此刻却像一把出鞘的雪白利刃,通身迸发着凛然的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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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阿妩看着眼前的一堆赏赐,满脸懵然。
她刚送走了前来送赏的顾公公,方才卸下满脸客气的笑意,显露出自己的疑惑来。
恰在此刻,陈霁星走进了她的书房。
他之前扫了一眼圣上赐下来的赏赐,以他在海外见惯珍宝的眼光,也看得出赐下之物并非凡品。
“表妹?这是怎么回事?”
阿妩无辜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顾公公突然就来传圣旨,说皇上要给我赏赐。”
“不应该啊,即使这赏赐是皇贵妃的意思,她见到的也是春袖,而不是我啊?为什么皇上会突然给我送赏赐呢?”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表兄,难不成是皇上想示好舅舅,所以才赏些好东西,到了我的头上?”
陈霁星冷笑了一声:“绝不可能。”
“爹那天就告诉我了。皇上他满口都是讨要爹带来的几船财宝,说是要充实国库。反而对那高产的粮种没什么兴致,连提也不提上几句。”
“连爹用命换来的财宝也要贪昧,这般贪婪之人,怎么舍得给你送这么些好东西?”
“哎……”
阿妩充满疑惑地一叹——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两人并不知晓宫中的内情。皇上的这一番赏赐, 不过意在敲打皇贵妃, 用她的亲生女儿来威胁她罢了。
“罢了,多想无益。”
到头来,还是陈霁星安慰她:“他既然给你了赏赐,那你就好生收下就是了。往后,咱们阿妩也是受了圣上赏赐的人,嫁娶上也能有个好名声。”
“表哥,你怎么又在瞎说了。”
阿妩习惯性地一脸无奈,望着陈霁星道:“我要是想嫁人,难道还要用皇上的名声撑场面么?”
逆料,陈霁星听了,却满面愕然。
“不会罢,表兄只是随口一说的!难不成阿妩你真的想嫁人了?想嫁谁?谢蕴那小子?”
“……”
阿妩无语凝噎了一瞬。
旋即,她秋水明眸中化作一片坚毅,轻轻点了点头。她去探望谢蕴的途中,见到长公主的时候就想好了。
她不能再自私下去了。
而况,她亦深深相信,如谢蕴这般品性高洁之人,在她嫁进淮安王府之后,定然不会苛待她一点儿。
“真的?”陈霁星又确认了一遍。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感慨似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原来真的是真的啊……”
阿妩忍俊不禁:“什么叫真的是真的?”
陈霁星一脸莫测道:“不知阿妩表妹你信或者不信,表兄其实早就猜到有这一天了。”
“不过,表兄还以为要过些时候,等你们俩之间再经历一番波折,你才能开窍呢。没想到这么快。”
阿妩默然。
其实表兄说得也不错。谢蕴他受了伤,自己也在无意间面与长公主对峙了一番
……或许,也算是波折之一罢?
但她没有对陈霁星提起。
毕竟谢蕴的伤势,关乎西北的军务,她不确定能不能告诉别人,干脆彻底闭口不提。
再者说,自己偷偷摸摸想要探望谢蕴,却被长公主抓个现行的事儿,说出来未免也太丢人了。
她是决计不会向第三人提起的。
好在,陈霁星并未细问。
他只是挤眉弄眼,发出了另一个锥心之问:“对了,你想嫁给谢蕴的话,那你那‘未婚夫’呢?他又该怎么办?”
“咳——”
这话说的,好像她当真见异思迁,对不住未婚夫似的。
阿妩难免呛咳了一声,轻轻按了按唇角,才道:“我记得外祖曾经说过,进士入仕,吏部选官之际,是可以辞官的。”
“你想辞官?”陈霁星问。
阿妩轻点了点头,眸中似有感怀之意。
她曾经设想过,从今往后自己会作为陈甫生活下去。
而唐妩其人,则会没入他人的口中,作为“陈甫之妻”而存在,谁也见不到真容。
谁能想到,如今却是正好反了过来。
待她把陈甫的官辞了去,这位未婚夫就会因为“仕途失意” 而辞官归隐,三年两月的,京城人迟早会忘了他。
而世子那儿,也能有个合理的交代。
陈霁星难得地感叹了一句:“挺好的,就是有点可惜了。”
他没直说究竟在可惜什么,阿妩却听出了言外之意:“表兄你多虑啦,我也不是为了当官。”
她当时只是想要靠着科举金蝉脱壳,摆脱国公府那一大家子恶心的人和事儿,如此而已。
那时候她一无所有,只能出此下策。
可如今她有了爱护她的亲人、无比爱重她的世子、和亲密的挚友,甚至一点儿也不缺挥霍的金银。
一个女扮男装的官身,就显得微不足道、乃至累赘了。
“好罢,你觉得值得就好了。”
陈霁星揉了揉她的头:“我看谢蕴那小子,不像个愚昧的。你俩若是成了婚,他也不会拦着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
即使谢蕴亏待了他们的阿妩,以现在的陈府,也有足够的底气,把人从淮安王府里抢回来。
阿妩却没料到,陈霁星已预想到这一层。
她眨了眨眼,狡黠道:“而且能物尽其用,也不算可惜了。在辞官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陈甫代替我去做。”
“什么?”陈霁星有些不解。
“表兄,你知道《青梅记》吗?”
陈霁星自然知道,他甚至还买了一本回来,看得津津有味。有不少精彩之处,还亲自找了阿妩细问她的想法。
他点了点头:“怎么,你莫不是想公布出来,《青梅记》其实是你未婚夫写的?”
“自然不是。”
阿妩好笑地摇了摇头,自顾自道:“那时候,我之所以写它,不过是因为国公府中有些腌臜的传言。”
她清月似的眸子里,闪烁着奇异的神色:“当时,我不过是抱着试试的心思,却没想到竟然这般有用。人人传颂爹娘的故事,国公府那些流言,就显得尤为可笑了。”
“哦?”
陈霁星听到这里,方才明白过来:“你又想写话本了?这一回,想写什么?”
“我已经写好了。”
阿妩的目光,落在书桌的一沓雪浪纸上。关于这本话本,她之前就写过一个开篇,恰巧被谢蕴看到,与她闹了一场。
前几日,她无意中发现了叶大人写给他爹的信。这本话本终于补全了最后一块拼图,成了型。
“我想写的是外祖,我想……给他平反。”
三朝辅政,桃李天下。
外公的传奇,不该被世人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