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掉马(上)

阿妩捧起手中的一沓纸稿,凌空轻吹了一口气。只见纷飞的雪浪纸上墨迹横斜,蝇头小楷清新挺秀、风骨铮然。

一张张纤薄的纸上,记载着外祖的一生。

从前朝进士辞官,到得遇明主、辅佐太/祖征战天下,再到辅政三朝的一生。自然,也有最后的被褫夺官身、贬为平民的惨淡结局。

阿妩把话本的内容复述了一遍,末了问道:“表兄,你觉得京城的百姓们,会喜欢它么?”

“表妹想听我讲真话,还是客气话?”

“表兄直言就是了。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客气的?”阿妩的唇畔笑意嫣然。

“那定然会受欢迎的。”

陈霁星做着万宝阁的生意,自然不缺乏刁钻的眼光:“有表妹你的《青梅记》珠玉在前,现在这本一点儿不愁关注。即使仅仅对姑姑和姑父的故事感兴趣的人,说不定都会买一本回去翻看。”

他顿了顿,方才道:“不过,到底这本不似《青梅记》那般缠绵悱恻,祖父的结局,听了也实在让人不落忍。想要复刻先前的那般盛况,大约是不可能了。”

逆料,阿妩听了,却半点儿没有沮丧之色。

“有表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她的眼神落在纸稿上,一瞬间空茫了不少:“不瞒表兄说,我写这一本的时候,还想过清荣书斋不肯收它,胎死腹中呢。”

“这又是为何?”陈霁星不解道。

“自然是因为,这话本里外祖的结局越惨淡,不就越发暗指今上他昏昧,不辨忠奸么?书斋的东家若是不肯惹事上身,婉拒是最安全的办法了。”

“哈——”

陈霁星闻言,竟然轻笑出声:“难怪,难怪!”

“难怪阿妩你非要以陈甫的名义写这本话本,到时候你官身一辞,世间哪里还找得到此人?果真是羚羊挂角,不着痕迹了。”

阿妩道:“表兄知我。”

她正是这样打算的。

先是《青梅记》,又是陈太师。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话本的作者与陈家定然关系匪浅。

她不愿暴露自己,陈甫就成了最好的挡箭牌。

反正,自从决定与谢蕴在一起之后,这个身份就注定要销声匿迹。为何不在它隐匿之前,物尽其用呢?

阿妩又悠悠吹了口气,吹得纸页上下翩飞。

“虽说我这算盘打得好,可到头来,还是要看清荣书斋的掌柜肯不肯卖我个面子。”

“这有何难?”

陈霁星却笑道:“你忘了表兄是做什么的了?若是没有书斋肯接,那表兄就自己开个书斋,给你印上个万八千本的。阿妩也不必担心上面怪罪,在爹和皇帝谈妥价钱之前,他不敢拿咱们陈家怎么样的。”

“多谢表兄!”阿妩清莹莹的眸中熠熠生光。

霁星表兄的提议,算是彻底解了她的后顾之忧。

不过……“我还是想先去清荣书斋试上一试,毕竟房掌柜曾经于我有大恩。我也答应过他,若是有新作要第一个找他的!”

-

出乎阿妩的意料,推销新书的行程竟然意外地顺利。

她再一次出现在清荣书斋,立刻被伙计认了出来,又恭恭敬敬地请去了房掌柜待客的雅间。

伙计斟上一盅的庐山雪芽,一边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姑娘你可算来了!您可不知道,这段时间您不来咱们书斋,掌柜的念了多少遍!”

“小子,净说浑话!”

房掌柜姗姗来迟,一推开门就听见伙计背后念叨他。他一根指头顶上伙计的脑门:“你先下去,回头再找你好好算账!”

旋即对阿妩道:“让姑娘见笑了。”

但是,他并未否定伙计之语的真实性:“姑娘此番造访敝书斋,可是您家少爷,有了什么新作么?”

“正是。”

阿妩善睐的明眸弯起,也不卖关子:“我家少爷,这段日子确实新写了个话本子,请掌柜的掌掌眼。”

“姑娘言重了!”

房掌柜搓了搓手,满脸写着期待。待从阿妩手中接过纸稿之后,更是迫不及待地翻了起来。

刚翻了两页,他就忍不住惊呼出声:“这是……”

阿妩默不作声,一颗心却高高提了起来,一瞬不瞬地望着房掌柜的面色变换。

表兄打下包票说要为她印书,话虽如此,临时开起的书斋到底不如老字号底蕴深厚。想要新话本以最快的速度传开,进而影响京中的人心物议,清荣书斋无疑是最上之选。

“这原是陈老太师的生平啊!”

房掌柜抬起头,眼底满是惊喜之色:“恕老朽说一说心里话,老朽原先还担心您家公子再写个才子佳人的故事,有《青梅记》珠玉在前,后来者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了。没想到您家公子竟另辟蹊径,又写了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啊!”

这一番毫无保留的赞誉,听得阿妩双颊含桃。

她不自在地碰了碰面颊,才道:“那掌柜的您看,这本书清荣书斋能不能代为刊行?”

未等房掌柜发话,她又补充道:“毕竟,陈太师之生平之中,多有牵扯太/祖、高宗与今上之语。这当中的忌讳,也请您斟酌一番。”

即使希望清荣书斋代为刊发,也要事先将风险说清楚。若不然,一个不小心牵累了旁人,她就要愧疚上许久了。

房掌柜闻言,激动之色褪去少许:“这……”

他长年勘探京中物议,对陈太师的生平并不陌生,自然知道所谓的“牵扯今上之语”,究竟暗示的是什么。

他捻须沉吟了片刻,才道:“本朝文教宽衍,只要不是谋逆诛九族的言辞,照理说是不禁这些的。”

“只有一点,姑娘可否告知一二,您家公子到底是何身份,写这话本到底是为了什么?知道了这些,老朽才好做决定。”

阿妩长舒了一口气。

她还以为,房掌柜会来个先扬后抑,用一句“但是”来婉拒她呢。没想到,只是想知道作者的身份。

这个好办,她原来就打算坦白的。

“不瞒掌柜的说,我家公子的名声,您也许还听说过一二。”

“哦?姑娘说说看!”房掌柜被勾起了兴致。

阿妩小小地卖了个关子,继而坦白道:“正是今科探花郎,陈探花陈甫是也。”

“原是如此!”房掌柜满面恍然之色。

难怪呢,难怪作者能对唐探花夫妇旧事,乃至陈太师的生平了如指掌。如果是陈家自家人,一切就说得通了!

他再度望向桌上一沓薄薄的纸稿,露出了与方才截然不同的神色。

若他没记错的话,这位姑娘的公子,和谢世子是相熟的。世子先让他暗中散布关于叶家的物议,这位神秘的公子转头就送上这么一本话本。

两人该不会是约好了罢?

不然怎么会如此之巧?

如此甚好,他行事就能更不着痕迹了。

思及于此,房掌柜面上堆满了笑容:“既然是陈探花的大作,那我们清荣书斋就发定了!”

“啊?”

阿妩愣愣地眨了两下眼:“您不再想想么……万一,这书给您、给书斋带来麻烦可怎么办?”

“姑娘大可放心。”房掌柜拍了拍胸脯:“老朽活了这么几十年,还是有几分薄面在的。”

笑话。

有谢世子作保,又有谁敢动他?除非皇上亲自开口。

阿妩浑然不知背后有如此美妙的误会,见房掌柜信誓旦旦地保证,也安放了悬着的一颗心。

“如此甚好。一切就托付给掌柜了。”

完成了一桩大事,她长舒了一口气。

房掌柜点了点头,又问道:“至于这报酬,姑娘您看?”

“报酬就不必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片刻,阿妩有片刻的恍然。

曾经的她,还会为了银子绞尽脑汁,撒谎自己是谁家的婢女,才能让人正眼看她和话本一眼。

但是现在,就不必了。

“我家公子不求什么报酬,只求这本书,能让更多人看到。还请掌柜成全。”

房掌柜怔了片刻,轻叹一声:“陈探花高义。”

“只是不知,这话本以何为名?”

“《关锁记》。”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她不能于庙堂之上洗去外公的冤屈。但是她还能以笔为剑,扫去世人眼底尘埃,让更多人知晓外公熠熠生辉的一生。

-

陈霁星对新话本的预测,只准了一半。

有了《青梅记》的美名在前,只待清荣书斋甫一打出《青梅记前传》的招牌来,购书之人就纷至沓来,把书斋的门槛险些踩矮了一截。

但是仅仅于此,并不足以兑现如今的盛况。但是房掌柜把这事当成一桩大事来办,早早派人在街头里巷地预热起来。阿妩但凡去坊间晃上一圈,什么茶楼勾栏,无不在谈论起《关锁记》中的故事。

喧嚣的程度,就连她这个作者见了,都不免为之咋舌。

也对,表兄早就预测过,有了《青梅记》的铺垫在前,外祖他又是名臣,京中的笼袖骄民,谁提起他不熟悉?

遑论君臣鱼水、桃李天下,亦是百姓们最津津乐道的故事之一。两厢推波助澜之下,不过短短数日,陈太师的名字,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坊间众人的口中。

只是,热闹的议论之下,往往还有另一种声音——

“你说,陈太师这么好的一位大人,怎么到头来跟咱们一样,成了平头百姓呢?”

“还不是上头的那一位……”

“嘘!莫要议论!”

“有什么不敢说的,不就是那一位糊涂、不辨忠奸,才把这么好的陈太师给贬下去的么?”

《关锁记》中,并没有避讳外祖被贬为平民之事。尽管她的笔触尽量平静,可从建立衍朝的大开大合、到褫夺官身的惨淡下场,还是令闻着唏嘘、见者叹惋。

这也正是阿妩的目的之一。

她走出了茶楼,行至喧闹的大街上。日光洒在她皙白的面颊间,镀上一层溶溶淡淡的金粉。

阿妩知晓,她这一举动,确实可能给陈家带来麻烦。

但在看到父亲和叶大人书信,亲手拿到证明叶家和外祖清白的证据之后,一直以来被按下的冲动,却再也抑止不住。

她力有不逮,无法为含冤而死之人昭彰清白。若是再不写点什么,不撕破皇上虚伪的假面,如何平复心中的愤懑?

好在表兄对她保证了,舅舅以粮种为倚仗,起复是指日可待之事。即使她做些再过分的事情,皇上也只会佯装不知。

阿妩遥望向禁中的方向——

不知九重宫阙之中的贵人,听见来自坊间的这股声音了么?听了之后,又会作何反应?

她不知道,禁中有人确实注意到了《关锁记》。只是那个人并非是皇上,而是与她有着不解之孽缘的大公主。

-

凤栖宫,侧殿。

一本《关锁记》被散乱地摊开在书桌上,大公主一边抄起书来扇风,一边冷冷地睨着下首跪着的内侍。

“这就是你跟我说的,京中的新鲜事?”

“奴才知错,奴才知错……”

内侍一边不住地哀哀磕头,一边心底叫苦不迭。

自从公主上一回在皇上面前,被三皇子落了面子之后,日日心气不顺,不是在皇后那处大吐苦水,就是以折磨他们这些下人为乐。

内侍们叫苦不迭。

就有一人想了个办法——不如搜罗些京中时兴的玩意儿,逗公主开心,好转移下她的注意力。

谁知道,这一搜罗反而弄巧成拙,惹得公主愈发盛怒了。

内侍偷偷揩了揩眼角的泪水——他明明记得,上一回有人献上了《青梅记》,明明让公主开怀大悦,发下了不少赏赐啊?

怎么他献上《关锁记》,公主就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了呢

“呵……”

大公主再度翻开书页,随意看了几眼之后又阖上。尖利的指甲反复摩挲起了封面上的人名。

陈甫。

她恨声地念了一遍,眼底变得愈发晦暗。

她怎么会忘呢?就是这个名字胆敢拒绝她,还让她沦落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

忽地,她站起了身来,一脚踹开不住磕头的内侍:“起开,别挡本公主的道。”

内侍额角被鞋尖的珠宝刺开一个口中,却一声痛也不敢呼出声。此刻的他,唯余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趴坐在地上,望向了大公主离开的方向。

大公主这是……要去御书房?

内侍没猜错,大公主此行正是直奔向了御书房去。她走得风风火火,甚至不顾内侍的阻拦,径自闯进御书房中。

“皇父!”

正在批阅奏折的皇上,听见这一声叫唤,只微微皱了皱眉,却并不见多少讶异,显然是已经习惯了。

“朝珠,又有什么事情?”

“皇父,我这次来,可是为了一件正事!”

皇上闻言,连头也不抬,只口中敷衍道:“哦?那你说说看罢,是什么正事啊?”

“啪。”

大公主把《关锁记》重重地甩在了桌上:“皇父,有人在坊间散播于您不利的流言,被我抓了个正着。”

“哦?”

皇上终于抬起头来:“是谁?”

大公主的指尖,落在了《关锁记》上的作者之处:“回皇父,就是您钦点的今科探花郎,陈太师的远房亲戚,陈甫。”

“他在此书中,大肆污蔑您不辨忠奸、残害忠良!如今此书,已经在坊间传开了!”

皇上拿起了,随手翻了几页,脸色变得愈发难堪。

大公主见状,心底一阵快意——

三皇子仗着皇父的宠爱,她一时半会解决不了。他区区一个探花郎,自己堂堂公主之尊,还收拾不了?

“陈甫其人,分明沐浴天恩,是皇父门生,却意欲为罪臣招魂。如此行径,当真是其心可诛!”

她觑着皇上明灭变幻的脸色:“皇父,您可要重重治他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