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赵怀威有些浑浊的目光微凝,似是没想到谢蕴能这般敏锐。一旁的叶穹也不自觉放轻了呼吸,脚步停了下来。

片刻后,老将军风霜的面皮一瞬紧绷后又很快松开,指了指街边的一座茶楼:“我们上去说。”

渔阳府的茶楼,与京城的结构相似。一楼是平头百姓们听书的地方。几人走进去之时,一场书正说到高潮处,惊堂木一拍,台子下的观众们纷纷叫好,欢呼声雷动。

“这讲的是什么?”洛书见了,忍不住问小一道。

小一见来客衣着不凡,问也没问,直把人朝着一楼的雅间领:“回这位客官,先生方才讲的,是淮安王三千轻骑破北戎王庭的故事。”

赵怀威几人闻言,皆有些讶色。

“淮安王,莫非你们还记得他?”洛书又问。

小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顿时笑了:“想来这位客官,不是我们渔阳本地人罢?”

他也不等洛书回答,便道:“客官可知晓,咱们渔阳府从前可不是边关,安全得很呢!只有淮安王与西北军驻扎的地方,才叫边关。”

“可惜十年前淮安王不在西北后,戎人们就没有怕的人了,时而不时地来劫掠,渔阳府才渐渐成了边关的。”

说完后,还可惜地摇摇头:“若是他老人家还在就好了。”

“原来是这样啊……”洛书还当真不知有这一段内情,不由喃喃自语。旋即就看见赵怀威面露惭色,闷声不语。

他怀疑自己说错了什么,有些慌张地望向谢蕴。

小一说完这番话后,再没有节外生枝。把四人领入一间雅间、点了茶水之后,就撤了出来。

雅间中,只余他们四人,一时寂静无声。

“世子,此地真不是我安排的。”赵怀威笑容虽苦涩,仍是在与谢蕴解释着,担心他以为茶楼中的一幕幕是有意安排、拉拢人心的戏码。

“谢某知晓赵将军心怀坦荡,绝非蝇营狗苟之辈,自然不会做出如此揣度。”

谢蕴不疾不徐地啜饮了一口清茶,又道:“不过方才小一的话,也请将军莫放在心上。”

“嗨。”赵怀威无谓地摆了摆手。

“那小子说得不错,我实不如王爷远矣。这几年剖肝沥胆,仍是让戎人侵入了渔阳几次,扰得此地打乱,许久才能恢复元气。他们怨我率军不如王爷,也是应当的。”

“将军此言差矣。”

谢蕴眸色深沉,直视向赵怀威的眼睛:“将军与谢某皆心知肚明,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戎狄时常来犯,非是你我之过。”

“所以您手中掌握了何种证据,指向的究竟是谁?”

从叶穹上门的那一刻,谢蕴的心中就隐有猜测。倘若赵将军不知道那位于北戎有关的细作究竟是谁,他所做的应当是拜托王府蛰伏于京中,寻觅蛛丝马迹,探求真相。

而不是请他前来西北。

如此反常的行为,只能说明他确定了此人的身份。又因为对方贵重,必须由王府的人出面处理。

惟其如此,方能说得通。

谢蕴深邃的幽瞳中暗光灼灼,盯住赵怀威饱经风霜的脸:“赵将军,现在可否告知谢某了么?”

赵怀威面上层层的纹愈发深重,胡须微微颤抖,仿佛要即将宣布一个艰难的决定。

“罢了!此地既然没有旁人,那就不妨告诉世子。这些年北戎的奸细们,好些趁着内乱之后的空当混入渔阳府中。老夫确实搜集来了些证据,甚至捉来了奸细。”

“几经审问之后,探出此事与……那一位有关。”

与此同时,他做了个以手指天的动作。

茶盏磕在木桌上,发出细细的声轻响,在寂静的雅间中格外突兀。一旁的叶穹与洛书,更是连呼吸都窒住了。

赵将军以手指天,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皇上?

怎么可能呢?堂堂一国之君,为什么会与敌国通风报信,扰乱自家边关子民的太平日子?

洛书和叶穹都下意识地不相信。

谢蕴的瞳孔,亦是猛地一缩。

片刻后,他手指紧紧捏住了桌角,手背上青筋绽开,嗓音道:“将军,你可能确定?”

“能。”

赵怀威回答既斩钉截铁,又如释重负:“我知晓世子可能会不相信,其实老夫当初又怎么敢相信?只是那铁证如山,容不得一点儿的余地。即使怀以再多侥幸,也不得不信了。”

谢蕴眼底盛着风霜,凛然道:“事不宜迟,还劳烦将军带谢某一观您手中的证据。”

赵怀威道:“一切人证与物证,皆被老夫截留在军帐中,由专人看管着,世子一会儿就能看到。”

“不过在那之前,老夫要代西北军三十万将士问您一句,倘若您看了之后确认了奸细的身份,当真是那一位……您会如何做?”

雅间之中,落针可闻。

叶穹和洛书对视一眼,恨不得他们一齐就地消失在房间里。片刻后,两人又齐齐把目光投向了谢蕴。

只见他的胸口轻轻颤抖,喉头滚动。

“倘若赵将军所言句句属实,此人就不配为人主。”

下一句话,谢蕴说得既艰难,且决绝:“为臣者见君王无道,理应荡涤宇内,肃正乾坤……以有道,代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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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蕴很快就明白,为何赵将军这般笃定了。

他们从雅间离开后,匆匆打马行至西北军驻扎之处。下了马之后,连行路中的风尘都没来得及拂去,就被赵将军带到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界。

赵将军“啧”了声:“世子可别误会,西北军除去军法之外,可没有私刑。是老夫发现这个奸细之后,才派人起了这么座牢房,专门用来关押他。”

新建的牢房幽暗又狭长,碍口由士兵层层把守着,围得密不透风,空中飘荡着一股土腥与尿臊混合在一起的臭味,呛人极了。

除了谢蕴所有人,都忍不住咳了两声。

洛书最受不了这个味道,差点呕了出来。他一边死死捂着嘴,一边面露担忧,望着世子颀长又沉默的背影。

世子他……

洛书跟了谢蕴十几年,最能体会他的心思。

他知道,自家世子虽然不大看得起今上某些方面的行事,可言行举止中,却是淮安王府上下最忠君的一个。他从没仰仗着皇上表弟的身份,享受过一丝一毫的特权。而是忠敢直谏,恪行着自己的为臣之道。

如今让他亲眼见证所事之君,是个背叛了国家的奸细,世子怎么能接受得了?

洛书叹了口气:这实在太过残忍了。

“到了。”

一路直到达牢房的尽头,生冷的铁浇灌成一道铁壁,关住了一个蓬头乱发、看不清面容之人,他露出的肌肤上沾着屡屡血污,与尘土秽物混在一处,好不恶心。

洛书见了,忍不住心生嫌恶,便听赵怀威将此人的身份道来:

“此人原本是渔阳府中一贩夫走卒。做些走街串巷的生意。我手底下却有一裨将的相好儿,是个北地的胡姬。有一日她突然对我那裨将说,她曾在北戎谋生时,在北戎王都见过此人。我那裨将原先还有些不信,后来想着若是抓住了,功劳一件。便派人跟着他,来了个瓮中捉鳖。”

“被我们逮住之后,他原本还拒不承认。后来搜查了他院子的东西,搜出一箩筐出来,才”

“喏。”赵将军指了指另一侧:“搜出来的东西都放在匣子里,请世子过目。若是还有疑义,把这个奸细叫醒了细问才是。”

洛书已经上前打开了匣子,取出里面的东西递给谢蕴。

谢蕴紧抿薄唇,目光凝在最上面一层纸上。

纸上写得密密麻麻的,是用北戎的文字写的。看不懂的人,只会把它当作一张鬼画符,一扔了之。

但谢蕴却一眼看懂了。

纸上记录着从京中收集来的消息,其中有一条格外引人注目——“淮安王世子即将抵达边关,慰问西北军士。”

最下方,还落下一行日期。

四月一十九。

而谢蕴还清晰地记得,皇上召他与三皇子入宫,商量劳军人选的那一日,是五月初一。

因为那一日,亦是阿妩携着玉佩,有事求他的日子。他正是因为被皇上急召入宫,险些耽误了与阿妩的相见。

当时议事的人之中,除去皇帝与两位皇子之外,还有三阁老、六尚书、十余武将等人。

他们每个人听闻此事,皆对劳军的人选有自己的想法,且彼此不能互相说服。

唯独在收到了皇帝的暗示之后,才纷纷上折子,推举起他来。

所以,这张四月一十九日就从京中递给北戎的消息,来源究竟为何,已经不言而喻了。

皇上他,当真与北戎时常有来往。

谢蕴的指尖轻抖了一下,旋即掀开了下一张纸。待读懂了上面潦草如鬼画符般的字眼之后,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淮安王世子即将不日抵达西北,若是王庭有余闲,请侵扰西北军。借机取下淮安王世子性命。”

原来,那个时候皇上遣他前往西北劳军,不仅仅是为了离间淮安王府与西北军的关系。

而且……想要借北戎的刀,杀掉他。

赵怀威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望着谢蕴清挺如松的身子微晃了一瞬,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他还记得,他在看到这些如山的铁证之时,比世子还要失态不知多少倍,乃至痛嚎不已。

谁能想到呢,淮安王府和西北军数十年忠心耿耿地守卫边疆,在皇上的眼中不过是一个刺眼的钉子。

他正想拍了拍谢蕴的肩,宽慰几句。

便在此刻,牢房中隐隐绰绰听见一声长长的刺耳号角,旋即是兵荒马乱的一阵动静。

一个士兵匆匆闯入牢房之中:“将军,北戎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