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夜里的晚些时候,阿妩推门进了春袖的房间。

屋中,一点孤灯如豆,残留着些许苦药的余味。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床榻上的女子容颜。她大半的身子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半截窄窄的脸。她双目紧闭,睫毛不时颤抖。缕缕的碎发被汗水打湿了,贴在额间。

阿妩走到了床前,春袖仍未有睁眼的征兆。她迟疑了片刻后,探出纤手,朝她额前探去。

触手的肌肤有些湿润,体温却与常人的无异。

察觉到这一点,阿妩长长舒了口气。

幸好,退热了。

许是她的到来惊动了春袖,后者的眼皮轻轻颤了下,旋即缓缓睁开了眼,嗓音虚弱又沙哑:“唐姑娘……”

“就这么躺着,可起来。”

阿妩见春袖欲起身,连忙将她按了下去:“我就是来看看你,顺便给你送祛热药的,不过方才见你已经退热,这药就不必喝了。”

“多谢唐姑娘。”春袖轻声道。

一瞬的寂静之后,阿妩迟疑着开口:“春袖,你之前去见皇贵妃的时候不顺利么……她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在她看不见之处,蜷在薄衾中的春袖,身子轻颤了一下。

三皇子与唐姑娘的脸在脑海中交错闪现,最终汇成了同一张脸。春袖的呼吸颤抖,隐有泣音:“我、我不认识她了。”

“不认识了?”

阿妩听到这样的回答,却有种情理之中的感觉。能让春袖失魂落魄、甚至连夜高热的,必不是什么愉快的谈话。

其中最有可能的,就是皇贵妃翻脸不认人,不愿与春袖这个从前丈夫的女儿扯上关系。

站在皇贵妃的立场上来说,倒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她的身份敏感又尴尬,与叶家人牵扯上关系,只会带来无穷的麻烦

但对于春袖兄妹而言,见到日夜牵挂的嫡母如陌生人般见面不识,又是怎一个伤心难过可言?

阿妩轻轻叹了口气,纤手抚上春袖的发顶。

“既然她不认你,那就过好自己的日子。我、还有外公他老人家,都是你的家人。”

逆料,春袖听了这话,神情却有些激动,嘴唇止不住地发抖。她甚至一只手从衾被中伸了出来,捉住了阿妩的手腕。

“唐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娘亲,她是什么样的么?”

“我娘?”

听了春袖突兀的提问,阿妩清月似的眸子微有讶色。只以为这是春袖触景生情,想聊些关于母亲的话题了。

她睁着眸子回想了片刻:“……我只记得她与我爹十分恩爱。我爹经常写诗给她听,她有时候听了会笑,有时候会生气,故意捏我爹的手。那个时候,我就坐在一旁瞧着,拍手看热闹。”

似是觉得自己说的都是没什么营养,阿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俩走得早,有很多事,我也记不清了。”

那时候,她爹不知得罪了什么人, 被派往岭南当同知。夫妻俩商量好之后, 决定把年岁尚小的她先留在京中,安顿好之后再接过去。结果就是在这一路赴任的途中,双双染了瘴气,不幸身亡。

那个时候,她方才六岁。

经年日久的时光消磨之下,小时候的记忆都渐渐丢失了,连爹娘的音容也只剩下模糊的片影。

说来惭愧,其实《青梅记》一整本书,只有小部分是她凭记忆拼凑,大部分则是捏造的。

这一点,除了她无人知晓。

阿妩的思绪一下了飘了很远,黑莹莹的眸中闪烁着清凌凌的光。有时候她也会想,是不是老天在有意报复陈家。

才会让外公在短短十几天之内,接连失去两位弟子、一儿一女。又被褫夺官身贬为庶民,半生的心血与荣耀付之东流。

“……”

罢了,多想从前总是无益。如今舅舅和表兄平安归来了,家里的日子,也是一日好过一日的。

却在此刻,阿妩的手上传来一个力道,拉回她的思绪。原来是春袖见她出神良久,有些担心地望了过来。

腕间的力道暖融融的,流淌着默默的关切之意。

阿妩摸了摸鼻子,顿时不好意思极了:“是我失态了,倒让你个病人来安慰我。”

“没有的事。”

春袖摇了摇头,唇角一丝苦涩的笑:“唐姑娘,我真羡慕你啊。你忘了好多事,还记得令父母的恩爱。”

她曾经想过,如果皇贵妃的身份被李代桃僵了去,那她嫡母的人又在何方呢?

联想叶家满门的下场,答案昭然若揭。

而大家都以为已经亡故之人,却顶替了她嫡母的身份,被幽囚在了偌大的皇宫之中。

甚至,她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能拥有。亲女儿近在咫尺,也不能召见,只敢从她的丫鬟之处,旁敲侧击一番亲人的近况。

春袖望着阿妩眸中的清光,如破碎的月波一般凛凛动人。

“唐姑娘,我都听你的。以后只过好自己的日子。宫中的皇贵妃,于我而言就是陌生人。”

也是唐姑娘的陌生人。

“嗯!”

阿妩见春袖如此听劝,自然欣慰不已。

“你可要快些好起来。”

她轻咳了一声,又倾下身子附在春袖的耳畔,轻声道:“我还等着你身子好些,帮我给世子送信呢。”

几日不见谢蕴,又经历了这般惊险之事,她……突然有了些写信倾吐一二的冲动。

春袖是谢蕴的人,必有与他通信的方式。

这厢,春袖闻言,眸中的苦涩也消散了些许,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唐姑娘有什么想送的信,现在就写着,千万别同我客气。不过我猜着世子他,大约也有许多话想同姑娘说的。”

春袖猜得不错。

这一回,没了累累仪仗的拖累,谢蕴与叶穹、洛书三人轻装简行,不过□□日就抵达了西北。赵怀威将军,也早早侯在城外迎接他们。

他见了谢蕴态度十分恭敬,眼角眉梢却克制不住地流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

洛书见状,正要张口,却被谢蕴拦了下来。

后者的剑眉微挑了挑,面色殊无波澜,未置一词。

他看得出来,赵将军仍是怀着万分之一的希望,能在这一次来西北的人中。这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计较的。

可惜,他爹身上有疾,不愿见旧友。

西北军,往后要他来接手。

“世子,请。”

赵怀威虽然有一点失落,却一点也没有怠慢谢蕴的意思。四个人牵着三匹马,缓缓走入了渔阳府城之中。

渔阳府城,与西北军驻扎之地,尚且十数里的距离。

城中靠近边境,气候恶劣,因而并不算繁华。反而因为边关时常战乱,所以此地的住民,各个都生得利落而悍武。

四人混在城中居民之中,本是如盐入水,不留痕迹。

奈何谢蕴修眉俊眼、风姿出众,尤其是通身清贵的气度,与此地住民迥异,惹人频频回头。

尤其是有几个小娘子,甚至对他吹了几声口哨。

谢蕴面色疏淡依旧,似是完全没听见一般。

虽然吹口哨的并非赵怀威本人,但他仍然莫名感到一阵尴尬:“咳,渔阳城的小姑娘都是这样的,您千万别在意。”

片刻后,又搓了搓手:“不过世子啊,您要是喜欢这种口味的话,老夫也认识几个良家子……”

他话音未落,就被洛书截住了话头:“赵将军,世子已有了心上人。”

赵怀威尚且没什么反应,一旁一直沉默寡言,如隐形人般的叶穹,却微微张开了口,既讶异又恍然。

难怪世子当初拒绝得利落,原来是有了心上人的缘故。

他看得出来,赵将军和他当初,做的是一件事。

当初他误会了妹妹与世子的关系,希望世子与他兄妹俩更紧密些,才出此下策,还闹出了乌龙来。

难道赵将军,和他也有同样的顾虑?

赵将军骤然被洛书打断,不悦地皱了皱眉。他一向在西北说一不二惯了,哪里容得下一个小厮反驳?

“世子……”他不死心地再度开口。

“赵将军不必再提,如洛书所说,谢某已有心上人了。除她以外,不会与旁的女子牵扯上干系。”

谢蕴清冷如玉的声音响起。

他的口吻如水一般平静,却能让所有人听出一股子笃定和决然之意,昭彰着此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好罢……”

赵将军既是不甘又是感佩地叹了口气,却并不感到意外。

只是不由感叹:老谢家的情种果然是一脉相传的,世子他爹当年不也是除了长公主,其他的狂蜂浪蝶看也不看么?

谢蕴见赵怀威没有纠缠的意思,在心底对他点了点头。

他能理解此人的心思。

昔日的淮安王退隐,接管西北军的成了他,谁也不知道两人到底能不能一条心。用姻亲拉拢再正常不过,只是在他这里行不通而已。

不过,天长日久,日后他自有手段,让赵怀威归心。

而如今最要紧的事,则是——

“将军派叶穹不远千里来京城报信,恐怕不止是为了朝中高官通敌之事罢?究竟是什么事,让您把我召来西北?还是说,您有了证据?”

谢蕴目光灼灼,直直望向了赵怀威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