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录人间诗酒客

第四十章 异域高官

一晃就是三天过去了,陈家旺焦急的等待邓敬华消息,但却音讯全无,连晚上也见不到他。

  第四天上午,秦敬泉召集阖府人等,通报沈师叔因有皇命在身不能前来,另外委派了贵宾作为代表,将于明天己时前后抵达。  沈师叔虽然未能亲来,但迎宾的各项礼仪规格仍然不变。当下就分派各人的差事。  迎宾的事其实早就已准备妥当,从码头接船到下榻歇息,从酒水膳食到歌舞娱乐,何人在何位置做何事,每个环节都考虑的详尽周到。  秦敬泉亲自率领翟敬承、王敬得和周心勤、孙兵卫一行人到码头迎客,胡管家组织余下的众人在大门内外迎候。安排陈家旺的事比较轻松,只是协助胡管家,是个闲差。  当晚陈家旺又去找邓敬华,仍旧没见着面。  第二天天还没有放亮,霹雳堂里已经是人声喧哗,大家早早起来开始准备。  用过早餐之后,秦敬泉就率队去了码头,可过了半天也没有动静。据传回来的消息,今天风向是逆风,船行的慢。  一直等到未时已过,码头那边快马来报,贵客的船即将靠岸。在家等着的人立即动了起来,从大门两侧依次排开队伍,蜿蜒直到垂柳堂。大门口的舞龙舞狮队、笙歌锣鼓及烟花爆竹也都做好了准备。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视线尽头看到了一彪人马,前面还有一队开道的官兵。  尽管这次迎接的礼仪比较隆重,但哪里来的开道官兵?大家开始还有些迟疑,还是单思南眼尖看到了掌门,大家赶紧敲锣打鼓、舞龙舞狮。  秦敬泉等人的队伍行的近了,这才看清开道的是两列府衙的衙役,个个趾高气扬、威风八面。快到大门时,两列队伍向两旁一分,让出中间的秦敬泉等人。  人群最中间是一匹长鬃飞扬的高头白马,白马上一位深眼窝、尖鼻子、黄褐色眼珠的老者手抓缰绳,精神十足。  胡管家低声自言自语道:“竟然来了个异域胡人!”  但见这胡人头戴黑色纱帽、身穿一件飞鱼绿绒薄氅衣,腰系鸾带,胸前的大红织金飞鱼补罗分外显眼,竟然还是一个朝廷官员!  在震天的锣鼓爆竹声中,秦敬泉下马向那胡人老者抱拳道:“朵大人请。”  孙兵卫抢上前搀扶老者下马,一行人簇拥着他走向后堂。在垂柳堂坐定,仆役奉上茶后,秦敬泉又令莺梦、陈家旺等有身份的晚辈上前拜见老者。  那老者眼珠在莺梦脸上一转,哈哈笑道:“宇愚说他有个孙女,万里挑一。依老夫看,应该是十万人中也挑不出一个。”  这老者一开口,竟然说的一口娴熟的官话。  秦敬泉听了脸上大感光彩,口中谦虚道:“朵前辈过奖,可不要宠坏了小孩子。”  接下来宾主双方又互致问候。秦敬泉感谢老者不远千里拨冗而来,霹雳堂全帮上下顿感蓬荜生辉云云,老者也致谢霹雳堂的隆重接待,有宾至如归之感。  寒暄已毕,该进入下一步的主题。明天就是“大考”的首日,老者是代表京师的沈师叔而来,秦敬泉准备把接下来几天的安排向他做个介绍。  忽然胡管家前来禀报道:“季府尹持帖前来拜会朵前辈。”  季府尹身为正三品的金陵地方父母官,秦敬泉不便怠慢,众人一起起身迎了出去。  尚未走到飘花厅,迎面见到季府尹在一群官员的簇拥下已经走了进来。见了面彼此很是热情,一边寒暄客套,一边走进了垂柳堂。  双方落座,仆役奉上茶后,季府尹正式将同行的官员一一向那胡人老者介绍,随行而来的几位都是分掌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的重要官员,也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老者拱手道:“朵某才浅德疏,不敢劳动府台和诸位大人的大驾。”  那季府尹五十多岁,看上去圆滑老到,闻言道:“朵大人言重了,下官当初在京城吏部任职时,便常听闻鲁密国朵思麻朵大人的风采,可惜无缘得见。今日朵大人移趾金陵,不唯下官之幸,实乃全城百姓之福啊。”  陈家旺乍听之下感到又好奇又新鲜。彼时朝廷疆域辽阔,南方的番苗、北方的蒙古人、西域的胡人在朝为官也是有的,却不料这个叫朵思麻的老者竟然来自鲁密国。鲁密国是在哪里来着?印象中有一次曾听王敬得师父讲过,好像要比天竺、大食国还要远的多。  老人手捻着胡须道:“季大人此言差矣。老朽现在吃的是朝廷的米,拿的是朝廷的俸禄,和季大人一样做着朝廷的官。朵某虽然生于鲁密国,但深感皇恩浩荡,这辈子永远都是皇明人,季大人切不可再以外邦人相称。”  季府尹赶紧道:“是下官一时口误。朝中皆知朵大人虽出生于鲁密国,却一心向明,是朝廷的忠臣。大人才干出众、天下仰风,得天子钦授锦衣卫指挥,下官仰慕的紧。”(注)  朵思麻道:“府台过誉。想当年老夫初到京师,机缘巧合与宇愚相识,蒙他大力保荐方有今日。此来受宇愚所托,来霹雳堂乃是私事,非为公干。老夫一下船,府台便安排了兵马开道,如今又折节下访,足见君下盛情,叨扰之处伏望见谅。”  季府尹道:“朵大人说哪里

话来?上次大报恩寺遭劫,也多亏沈、朵两位大人从中周旋,方不至于惊动圣上。李巡抚和下官一直承情之至”,他笑着侧头对秦敬泉道:“下次沈、朵两位大人到金陵,可千万别像这次一样藏着掖着。要不是京中同僚传信,下官一无所知,传出去岂不怪罪季某人既失察又失礼?”

  人家说话这样客气,秦敬泉抱拳道:“见谅见谅。”  季府尹转过头道:“不知朵大人以前曾否来过金陵?”  朵思麻道:“这还是第一次到金陵宝地。”  季府尹微笑道:“金陵自古人物风流、山水形胜,有道是‘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洲’。难得朵大人亲临,今晚便让下官尽地主之谊,共赏美景美色可好?”  朵思麻道:“实不相瞒,老夫一路舟马,确实有些劳累了,这几天只想过清净日子,府台盛情老夫心领。”  季府尹见状,奉上一块镂空透雕羊脂玉佩作为献给朵思麻的礼物,又拿了一对白玉螭龙纹带扣、白玉螭龙纹珮请朵思麻回京后转交沈宇愚大人。  朵思麻谦让了一番,抵不过季府尹的盛情收下了,一行人方才起身告辞。他们刚走,又有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同知、佥事等人前来拜访,接着又有五府六部等几拨人来访。朵思麻来的时候并没有知会地方府衙,但官场就这么大,消息散布的是很快的。  秦敬泉陪着朵思麻见客,等接待了几批客人,天已经转黑了。  秦敬泉于是先安排朵思麻沐浴更衣,晚上再替他接风。朵思麻叮嘱晚上的筵席不必隆重繁琐,越简单越好,席间还有事情要谈。  霹雳堂的大考明早就要开始了,沈师叔既然请朵思麻代替前来,于理也要向朵思麻介绍情况、征询意见,结果白天时间被耽误了。既然朵思麻这样讲,秦敬泉便吩咐下去,晚上在垂柳堂摆设家宴。  当晚的宴席秦敬泉喊了几个弟子相陪。陈家旺、孙兵卫沾了准弟子身份的光,也获准参加。  席间朵思麻传达沈师叔的口信,让霹雳堂从即日起多备原料,每月按最大数量生产火药。  众人心中都是一惊。秦敬泉问此举原因何在,朵思麻也并不十分清楚,只是称宇愚在皇上身边做事,或许自有他的道理。  秦敬泉又把大考的计划向朵思麻做了介绍。按照传统,大考一共三天,前面的一天半考核火药,后面的一天半较量武功。火药请王敬得监考,武功请翟敬承监考,秦敬泉坐镇考场,并请朵思麻代沈师叔作为总巡视。  本来这是霹雳堂帮内的考核,概不对外,但秦敬泉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既然沈师叔委托朵思麻前来,即便不放心这个朵思麻,也该放心沈师叔。通过刚才一番话,发觉此人关于火药的见解不在自己之下,正可以借大考的机会和他多做交流。再说此人不是江湖中人,身为胡人无帮无派,不怕他泄密。而且朵思麻在锦衣卫当差,又是名人,多了这条线对霹雳堂只会大有好处,因此放心大胆的请朵思麻作为总巡视。  朵思麻想了想道:“我听宇愚老哥说,帮内有个人叫灯…,灯什么来着…?”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朵思麻拍拍额头道:“刚才多喝了几杯酒,名字记不起来了。宇愚老哥说这个人精通火药,按往常惯例,火药的监考是由他负责。”  秦敬泉恍然道:“朵前辈说的是我师弟邓敬华吧?”  众人也都明白了过来。看来这个胡人虽然平时官话娴熟,但喝了酒舌头打卷发音就飘了。  秦敬泉苦笑道:“我这个师弟啊,近来愈加不问帮内事务,这不这些天都找不到他人。本来喊他一起去码头迎接朵大人的,也四处看不见他,失礼失礼了。”  话音未落,就听厅门外一个沙哑的声音道:“邓某不才,失礼见笑了。”随即一名面无表情的男子昂然而入,正是邓敬华。  陈家旺心里又惊又喜,这几天没有一点消息,师父去了哪里?试验结果又如何?他心里虽然激动万分,却不敢表露出来。  一旁侍候的胡管家赶紧添上一套餐具。邓敬华四处扫视了一下,算是和大家见过礼了。他视线扫过陈家旺脸上时也未多做停留,但关心则心细,陈家旺见他眼睛布满了血丝,显得十分疲倦。  秦敬泉问道:“师弟这几天到哪里去了?这位是代沈师叔前来的锦衣卫朵大人。”  邓敬华向朵思麻拱拱手,回首问秦敬泉道:“明天本帮大考,是不是还按照往年监考的惯例?”  秦敬泉道:“既然邓师弟回来了,那还按照惯例,你和王师弟监考火药,我和翟师弟监考武功。今年沈师叔有急事来不了,请朵大人代他巡视。”  邓敬华点点头,起身举杯道:“邓某失礼了,要先走一步。一杯水酒聊表敬意。”他自顾自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就走。  他攸忽而来、攸忽而去,让秦敬泉有些尴尬,对朵思麻道:“我这个师弟就是这个脾气,不重礼节规矩,朵大人莫见怪。”  朵思麻哈哈笑道:“中华上国什么都好,就是礼节规矩太多,还有明规矩、暗规矩,深规矩、浅规矩,哎!让人头疼。”他故意抱着头做痛苦不堪状,引得众人一起发笑。  好不容易等到酒宴散席,陈家旺见无人注意

,一溜烟的直奔邓敬华住处。

  推开房门,室内蜡烛高照,邓敬华果然在等着他。见到陈家旺,邓敬华噌的站了起来,双手按住陈家旺肩头用力摇晃,道:“成功了,你成功了!”  夜深人静,虽然邓敬华刻意压低了嗓音,但那股喜悦至极的气息还是止不住的喷薄而出。  陈家旺头脑“嗡”的一声,瞬间脑袋一片空白。小半晌后才觉得慢慢恢复了意识,兴奋的潮水从溪流汇聚成小河,再汇聚成汹涌澎湃的汪洋,浩浩荡荡的从丹田处升起,湮没了全身。  过了老半天,两人才稍稍冷静下来。邓敬华把别后情形简要的告诉了陈家旺。  原来当天分别后,邓敬华一头便扎进了后山火药库房。因为大考在即,他这几天里半步也没离开过后山库房,几乎一刻也没休息过,强撑着连续实验,已经四天没有合眼了。  试验证明陈家旺是对的,火药无须添加任何额外的辅助原料,最佳的配方是硝石7成5、硫磺1成,木炭1成5。  邓敬华问道:“你是怎么想到的?”  陈家旺一五一十的把经过讲了一遍。邓敬华听说是念诵诗歌念出来的,眼睛瞪得老大,口中喃喃的道:“不可思议、岂有此理!”虽然他脸上戴着人皮面具,也可以想象吃惊的模样。  陈家旺赫颜道:“诗歌和火药根本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弟子到现在也觉得整个过程像做梦一样。事发时毫无征兆,念着诗忽然就像被雷劈了一般,一下子头脑亮堂起来,就想通了很多道理”,他有些困惑的抬起头道:“难道真是天意?”  邓敬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道:“岂关天意?只在人心!依我看,老天爷只助勤奋之人、只助有心之人。正所谓读书千遍其义自现,你读过的那么多书其实早已融进你的骨子里,只要一个触动点,就会喷薄而出,唐诗不过就是这个引子。”  邓敬华踱了两步道:“无念大和尚讲过:佛法的修炼有八万四千道法门,无论修哪一道,只要一心一意,道道皆能通大法。你从诗歌入手顿悟火药之道,大概也是这个道理吧。”  陈家旺俯首倾听,忽然想到自己练成内功的方式,算起来也是大大的离经叛道,居然是因夤夜思慕莺梦而一夕功成。同样的不合规矩,不走寻常路,不过这内情还是不提也罢。  邓敬华道:“沈师叔曾经讲过:有些事情越想努力做好,效果就越糟。你前段时间压力重重,外表的刻意放松丝毫不减内心的压力,越想抢在大考前获得成功,就越是欲速不达。谁知你生了一场病,迫于无奈没再去想火药的事,反而不知不觉敞开了心扉。只不过这样的方式到是前所未闻。”  陈家旺谦虚道:“弟子只是一时侥幸偶然成功,归根溯源,还是师父的教导。”  邓敬华道:“你不必过分自谦,这确实是你自己的功劳,”他轻啸一声,道:“秦敬泉、翟师兄、王师兄包括邓某人自己,哪一个不是自负勤奋聪颖?再向前推,百余年间霹雳堂也是人才济济,可又有哪一个最终功成?”  “不过造化之巧妙,不得不服。百多年间,霹雳堂聪明之人绝非少数,但聪明人易走捷径,缺乏毅力和恒心,仅此一条便要刷一大批人。过了这一关,却又落入了旧窠臼,上来就按照师父规定的书本死记硬背,应付都来不及,哪里还能独立思考?侥幸能够想得长远一些,又没有那么多靠谱的书籍可读,即使迸发出一星半点的火花,也只有随风湮灭”,他长出一口气,拍拍陈家旺的肩膀道:“真乃天降赤子,助我霹雳堂啊!”  陈家旺见他双眼布满血丝,说了这么多话后,困顿已极疲态尽露,明白师父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大考抢时间,感动道:“师父保重身体早些歇息,弟子一定不负所望。”  邓敬华微笑颔首,陈家旺拜谢而去。  -------  注:鲁密国即今土耳其,据明万历年间中书舍人赵世祯(明朝著名的武器专家,《神器谱》的作者)在给皇帝的上书中称:“…得鲁密番铳于锦衣卫指挥朵思麻…”,可见朵思麻在锦衣卫中任职是确切无误的。后世有学者考据称,朵思麻当时是赴明朝进贡的使臣,因有一技之长,朝廷留任委以官职,直接把他变成了中国的官员。一个外国人在中国做公务员,级别还不小,放到现在也极罕见,由此可见咱们古人还是很开明的。  此后有人考证,朵思麻育有4子,其后世子孙皆以“朵”为姓,今天中国北方朵姓居民有不少是他的后代子孙。另,锦衣卫的飞鱼服原本是锦衣卫的正三品堂官在重大场合如祭祀活动的时候才能穿戴,嘉靖、隆庆之后,界限没那么严格了,受到恩宠信任的锦衣卫中高级官员,离开京城后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招摇过市也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