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上弦幽径独行

第七章 事变

宣盛这次回来很不对劲。这是班氏观察几个月后的结论。

宣盛是盛君第一任夫人的女儿。在太夫人眼里,那女人尊卑不分、粗野不堪,却把那时还是储君的盛君迷得神魂颠倒,以至于敢于对他母亲说不。她想,一定是那个女人从中教唆,才让她孝顺的儿子不再听话。因此太夫人在她怀孕的时候就不待见她腹中的胎儿,让人悄悄在养胎的汤药里加东西,等着看她一尸两命。没想到那女人死倒是死了,那小婴儿却活得跟个牛犊似的,一出生就会翻身,六个月就会走路,旁人逮都逮不到。

看是个女婴,班氏本打算放她一条生路,同时安排储君娶了魏国一位女公子。当时储君百般不愿,最后还是被班氏“膝下无子”的理由说服了。说来也奇怪,班氏的女儿出嫁后都好好的,儿子却一个个都没熬过成年,只有一个小儿子还病怏怏的。他的美人也都没有生育,因此多年来也只有一个女公子。魏氏也是来了好久之后才生下小公子,储君给他取名羽世。

班氏一开始没说什么,后来才知道那是才七八岁的女公子起的名字。羽世羽世,有得道成仙之意,换句话讲就是不要触碰世俗权力。小小年纪就有此等心思,以后难保不成为祸害。从那时起,班氏就开始提防宣盛,生怕她开始实施她的野心。

储君格外宠爱这个小牛犊,由着她的性子让她爱学什么学什么。班氏看她一点点长大,反倒越发野蛮,没有半点淑女的模样,于是更加不喜欢了。

魏氏是在怀第二胎的时候堕胎大出血死的,那之后储君就没再立夫人,原本在侧的美人也一个个死的死,遣的遣。不久之后,燕兵临境,盛国向齐国求救,齐国要求盛公子为质才肯出兵。原本谋士告诉班氏,几年后女公子及笄出嫁,盛国就可以以国内无储君的名义接小公子回国。可盛君竟然因为女公子无心嫁娶就拒绝了她替女公子安排的婚事,这让太夫人尤为震惊。再后来,她竟开始动上了军权,意外地获得了成功。一次战胜可以看做对方轻敌,可三次五次下来战无不胜,连班氏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天赋了。

算了,执掌军权就让她掌吧,盛国正缺优秀的将领,有这样一个杀神坐镇也算不错。只要她不碰我在国内的利益……太夫人本是这样想的。宣盛向来不要官职,不结交近臣,太夫人本想妥协,可最近一次出征回来,她竟接受了大司马的职务,又鼓动盛君让大司寇告老还乡,换上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还是魏国人,说是要变法,看样子是要翻天啊。

“宣公子归来时带回一位军师,姿容绝美,又神机妙算,百姓都见过,如今就安置在东宫外。”说这话的是太夫人一党的吕矩,听闻公子在盛君的支持下推荐赵放主张变法,心下不安,每日到太夫人这边表示忠心,“听说公子日夜召见他。公子回来性情大变,想必有他的教唆。”

太夫人想起来了,就是归国以来还没有给过职务的那个军师。说起来,自从宣盛回来那天提过一嘴,她也没听宣盛再提到过,更是没有见过此人是何模样。本以为他是走了,原来竟还留在宫中吗?

“看来此人着实不安分,得好好教训一下。”班氏忖度着,说道,“可不能让这样的人毁了我盛国的礼法。吕子有何高见?”

“太夫人,臣看来,此人行为放荡,又私结党羽,必会乱我朝政。”

“依你看,此人当杀?”

“然。不过单纯杀了,恐怕不足以震慑群臣。不若如此如此……以儆效尤。”

宣盛这些天杂事颇多,其中一项就是在郊外新修宫室,免得以后在宫中不安宁。这日她带了吕凤一人前来视察,见宫室修建得差不多了,一切从简,然而各类陈设一应俱全,心中颇为满意。临走前,正要和监工交代几句,只见一匹马从宫城方向奔来,近来一看,是女屯的另一位兵士。见她面带急色,宣盛不觉心中不妙。

只见那女卒一个翻身下马,作礼道:“请公子速速回宫。”

“何事这么慌张?你说清楚。”吕凤在一旁问道。

“太夫人召见军师,宫外围满了军士。在下好容易出宫报信,公子莫要耽误。”

宣盛神色一凝,下一秒早已翻身上马,未等侍卫跟上,早已一个人朝着宫城奔去。在宫城门口,一个仆役打扮的人迎上前来,自称是司徒曹井的下人。

“请公子速去河边。”

“为何要去河边?”宣盛一时愣住了,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调转马头,恰迎上吕凤骑马赶来,便让她先行回城。

离河水

愈发近了,宣盛注意到河边桥上连着一座木台,台上吊着一根绳子,绳下栓着一个人,身形在巨浪之中看不分明。

桥前好些兵士,也有不少围观的百姓。看宣盛回来,那群着装整齐的家伙立马围住了桥头。宣盛一下子夺过最前面那人手中的戈,横着一扫便倒了一大片。也不顾周围议论,飞步攀上了木台,把水中那人拉了上来。

他们怎么敢啊,在大司马头上动兵,怕是没打算看到明天的太阳了吧……宣盛心中咒骂。她倒宁愿是自己判断失误,拉上来的另有其人,到时候大不了找父君认个错就是了。然而当那蓝色的长发和衣衫越发近了,她也越发揪心。

这是什么刑啊!在盛国,把人悬吊在水上任河水冲打,直到被浪花淹溺,是用来惩罚那些不贞通奸的女子的。在赵放看来,这是陋习,应该革除,早计划着拆掉木台。太夫人此举,分明是在羞辱上弦,羞辱她,也是明摆着抗议新法。

上弦浑身湿透,脸上也布满水痕,瘫软在宣盛怀里,好在神志还清楚,眼神迷离,不住地咳嗽着,脆弱易碎,令人怜惜。宣盛把戈头拔下来,割断了他背后的绳子,刚想拍拍他的后背,被他按住了手腕。

“公子,疼……”他的声音虚弱得几乎不可闻。宣盛这才看到他背上被河水冲得几乎看不清楚的血迹。她眉头紧锁,胸中早已集聚了一团火,仿佛随时就要喷发出来。

“班氏聚兵谋反,父君甚是寒心!”宣盛大声道,又看向踟蹰不前的军士,“你们最好想清楚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为一时之利叛国,终会遭到反噬。”

这些士兵不过是听令行事,并不知道自己所押的犯人是何人,却都识得宣盛,心里早动摇起来,纷纷让出了道路。

宣盛解下玉佩,让百姓中会骑马的叫来车,将宣盛送去高津城的医者王轸处,便又跨上马回到宫城,一路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