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结

巴结

沈恕记得, 御街夸官那日,整个西京城热闹非凡,道旁的茶楼酒肆里挤满了人, 全京城人的目光都聚在他们三个身上。那目光里有好奇丶有热烈丶有欣喜丶有歆羡……

金榜题名丶御街夸官, 本是无上荣耀,可那日沈恕骑在高头大马上, 却对周遭的热闹毫无所觉。

他寒窗苦读数载, 本有足够的把握高中, 只是没想到廷对那日, 那位容貌不凡的宋郎君如有神助,字字句句都切中圣人喜好,最终摘得魁首。

沈恕向来不喜做那等阿谀奉承之事,自然也不羡慕宋瑾得来的造化, 只是,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路过茶楼时, 不知怎的, 沈恕忽地察觉到一束同周遭热烈的气氛迥然不同的视线。

他擡首望去, 便见一间茶肆二楼的窗子处有三位女子凭栏而站。挤在最前面的两张脸, 一个满是好奇, 一个粉面绯红, 并无甚特别,视线再一转,这才撞见那道视线的主人。

那女子大半个身子都被窗边的柱子遮挡,只露出一张姿容俏丽的小脸。很是精致的一张脸上, 表情却是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的冷漠。

似是她所身处的热闹同她并无分毫相关, 她被身旁的娘子硬扯着胳膊,挣脱不得, 这才不情不愿地朝着他们行过之处瞧了一眼,那一眼里,还带了点莫名的讥嘲。

若是旁人被这样带着几分不善的目光瞧着,定会心生不满。

可沈恕不是寻常人。他秉性克制,是个冷静到几近淡漠的人。对事对人,沈恕向来不会多出脱离现实的臆测,因而面对这目光时,他也只是微微讶异,并不着恼,甚至还朝那目光的主人微微点头致意。

沈恕没想到,再见这女子时,方知她竟是云家独女,显王如今的王妃。

云中鹤此人於朝堂之上的庸碌他早有耳闻,对显王的荒唐行径也素来不喜。可这样的一个女子,竟有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夫君。

沈恕又看了朝自己款款而来的显王妃一眼,心内鬼使神差地叹了一叹:珠玉蒙尘,可悲可怜。

只是那异样的情绪不过一刹,快到他自己也未能准确捕捉。他自座位上站起,规规矩矩朝显王妃行礼。

将沈恕晾在这前厅等了许久,云眠颇觉抱歉,脸上的笑便越发温和柔婉:“抱歉,让沈明府久等了。王爷昨日多饮了几杯,如今还未醒,我又怕明府有要事,这才冒昧让明府稍坐,还望您莫见怪。”

同嚣张无羁的显王相比,显王妃倒是恭谨知礼得多,尤其那张美人面上挂着的笑,纯然出自真心,没有半分上位者的倨傲。沈恕原要出口的告辞的话在喉间滚了滚,鬼使神差地又咽了回去,他坐回原处,淡淡应了声:“无妨。”

他神色寻常,六品微末之身只身来到显王府,既不惶迫也无谄媚,倒是给云眠留下个极好t的印象。

对沈恕此人,在前世,云眠没少从阿耶口中听到过。提及此人,阿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总是会绽出奇异的光彩,甚至不止一次地说:“老夫终此一生,也做不了沈恕那般的人。”

沈恕此人话极少,简单客气寒暄几句后便再无话,偏他还不觉尴尬,神色自若地坐在那里,倒是让云眠这个主人有些不自在了。

好在这尴尬没有持续很久,燕怀峥便自后院匆匆而至。

燕怀峥一进来,先是看向坐在主位的云眠,脸上掠过一抹不自然,后又望向沈恕:“久等了。”

沈恕躬身揖礼,直言来意:“圣人今日有口谕,将杨家长子杨延之事全权交於殿下查办,着下官从旁协助,殿下可知此事?”

说着,他毫不避讳地将几分锐利的目光落在显王身上。

燕怀峥似是很认真地想了想,许久后像是才恍然记起般开口:“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看他这般漫不经心浑然不当回事的样子,沈恕的眉心便是一跳。

只是,他这次倒是轻看了显王。

杨延还关在太原府的大狱里等候发落,沈恕以为,在这繁华都城泡惯了的显王殿下应当不会愿意同他远赴太原,却没成想,这个声明狼藉的纨絝王爷竟想都没想应下他的提议,同意与他一道回太原彻查杨延之事。

“沈明府,事不宜迟,明日便启程吧!”

云眠这才反应过来,昨日燕怀峥让下人去准备的那几匹良驹用意何在。

她知道,燕怀峥要离开西京远赴太原,为的是杨家长子杨延之事,可她也听说,杨延手里好像有个什么追杀名单。

杨家是从龙之臣,官位虽不及云中鹤高,却是实打实的手握重权之人,其长女又是如今的太子妃,云眠实在想不明白,这世间还有什么人能劳烦杨延不惜雇佣江湖杀手穷追不舍。

思及前世在夜狱中听到宋瑾口中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云眠握紧了手。

他替燕怀峥打包好箱笼,待到燕怀峥回到房中时,便用一种炯炯的目光看他:“夫君,行装我都替你打理好了,你可要再瞧瞧?”

此时房中并无旁人,

只有他们夫妻二人,燕怀峥被她那一声软糯的“夫君”叫得心头一荡,扫了眼屋中码放的整整齐齐的十几只箱笼,清了清嗓子:“夫人做事,应是没有不妥当的。”

云眠却凑过来,装模作样地瞧了眼那些行装,伸出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不,妾觉得,还是有些不妥。”

燕怀峥挑眉:“有何不妥?”

云眠凑到他面前,满脸讨好的笑:“夫君将我也一道带上,可好?”

她已经许久未用这般俏皮的模样待他,小心思明晃晃地就写在脸上了,燕怀峥不忍拒绝,也含了笑:“你也想去?”

“你我不过新婚两日,哪有叫人家小夫妻刚成婚便要分离的道理?”

她这话的意思,便是不舍他独自离开了。尽管燕怀峥知道,这些话不过她随口说来的玩笑话,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甜意,於是点头:“好,我本也想带你去的。”

倒不为别的,经历过那许多事,放她一人在京都,他始终有些不放心。

太原府是大庸朝的旧都,又地处要塞,朝廷向来重视太原府的安定,这才派了杨家人驻扎此地。

太原道直通太原与西京,大道平整宽阔,道旁树木成荫,道上每隔几十里便有驿舍供人马休整,虽远了些,倒也不算颠簸。

燕怀峥顶着沈恕难看的脸色,同云眠携手上了他那驾夸张的华盖马车,领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出城而去,沿着官道行了百十里,在驿舍休整时,他却又将大部分人马留了下来,自己换了辆简朴很多的马车,只带着云眠丶霜枝和另三名仆从,轻车简行的上了路。

这车相比燕怀峥那辆马车要逼仄许多,云眠同燕怀峥并排坐在一侧,沈恕坐在另一侧,车厢里便没剩下多少空间了。

饶是在摇摇晃晃的车里,沈恕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株苍劲的青松,他神色覆杂地望了眼燕怀峥:“还以为殿下要那般劳师动众地一路前往太原。”

与沈恕相比,燕怀峥的坐姿就要散漫得多了,他半个身子倚在凭几上,懒洋洋答:“那样的话,等咱们到了太原府,怕是都该预备过春节了。”

沈恕不语,只是又看他一眼,重新打量起这个声明在外的王爷来。

良驹吃饱了草料,脚程很快,过了同州丶绛州丶晋州,行进七百里,便到了太原。

一路风尘仆仆,燕怀峥和被他好生照看的云眠还好,倒是沈恕形容颇有几分狼狈,脸上已经冒出一层明显的胡茬,加上那身素净的圆领长衫,哪里还瞧得出竟是这太原一地明府。

果然,到了府衙前,一行几人便被衙役拦了下来:“尔等何人?!官府重地,不得擅闯!”

为了行事方便,云眠已换做郎君打扮,她睁着眼睛打量着面前颇有几分趾高气昂的衙役,心道:你完了。

沈恕离开太原上京已有数日,松散惯了的衙役们见冷面阎王终於走了,一个个乐得清闲,恨不得他一去不再回来才好。

他们太原府原就是杨家的势力范围,这许多年沾着杨家的光作威作福惯了,忽的来了个铁面无私的沈恕,油盐不进不说,还将他们的财神爷给抓了,一个个叫苦不叠。

如今沈恕离了太原,他们便立马现了原形。

“沈明府,你这家当得不怎么样嘛!”燕怀峥看热闹不嫌事大。

倒是沈恕的长随见状忙上前怒斥那衙役:“睁大你的眼睛瞧瞧清楚!”

衙役轻哧了一声:“凭你是谁?”

只是他话刚落,便瞧见那落魄模样的郎君冷下的脸色无比眼熟,这才惊觉是沈恕回来了,身子一软便跪了下去:“卑职该死!”

沈恕不想同他多言,绕过他便要往里面走,那衙役却瑟瑟缩缩追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沈恕顿住步子:“还有何事?”

“这个……那个……明府,那杨延……”

沈恕听得这个名字,心一跳,大跨步朝府衙内走。云眠和燕怀峥对视一眼,也忙跟过去。

刚跨进院子,便远远瞧见正堂之上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正四仰八叉地躺着个人。

那人满脸得色,正对着将他围在中间的衙役大放厥词:“区区一个沈恕,也想动我?他上京如何?便是他将天王老子叫来,也动不了老子一根汗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