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眠

共眠

许是同情心作祟, 云眠今夜难得的好说话。她和衣躺在燕怀峥身侧,将他让出的半床被子盖到自己身上,轻声对他说:“我陪着你呢!不怕。”

放平日里, 听到这般的话, 燕怀峥定会跳起来对说这话的人冷嘲热讽。笑话!他堂堂显王,哪里用得着旁人的可怜?

他犹记得儿时, 粉雕玉琢的小云眠跟着云中鹤进宫来。小女孩儿软软糯糯的, 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满是好奇地打量他, 看了许久, 她偷偷朝他伸来小手,向他示好:“三殿下,我们一起玩吧!”

他那时被仇恨迷了双眼,忘不了暮玱说的话:云家丶杨家丶高家, 没一个好人,他们都是害死他阿娘的帮凶。於是, 他一把将软软糯糯的小女娃推倒, 双目赤红地骂她“害人精”。他希望他们这群虚伪的人离他远些, 莫要在他面前表演伪善的把戏。

他以为那小女娃定是被他吓得狠了, 断不会再来寻他。

可谁知, 又两日, 小小的她怀抱着一个食盒又来找他,食盒里装着满满当当的香甜的糕饼。她似乎忘了之前他是如何对她的,忘了自己是如何哭的,浑似没事人般, 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将糕饼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三殿下, 给你吃糕饼,吃了就不生气了。”

燕怀峥是错愕的, 小女孩眼睛太过明亮,像夜空里的星子,让他忍不住想去瞧她。

可几岁的小女孩哪里藏得住心事,她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有着明晃晃的同情和可怜。

厌恶在燕怀峥心底再次升腾,她算个什么东西?凭她也配可怜他?於是,他再次弄哭了向他示好的云眠。

燕怀峥最不喜欢的,便是旁人的可怜。

可今夜,他明知道,她百般的包容和依从皆是源於同情,他那可笑的自尊心却再也强硬不起来了。他甚至卑鄙地想利用那同情,来换取她更多的关怀和安慰。

燕怀峥侧着身子,脸朝向她的方向,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今日将你吓到了吧?”

云眠头一遭同男子同床共枕,尤其那人的脸还朝向自己,溽热的呼吸就扑在她的耳畔,便难免有些紧张。她直挺挺地贴着床沿躺着,眼睛直勾勾盯着拔步床顶:“倒也没有,”想了想,她将今日遇到的事说与他听,“我今日在宫中等你的时候,遇到了丽妃……在合欢殿……”

直觉告诉她,丽妃对燕怀峥并无恶意,可她不敢保证,自己的直觉是否是对的,於是担忧地问:“她同我说了许多关於……阿娘的事……”

听她唤“阿娘”,燕怀峥第一反应想到的是云中鹤的夫人崔叶兰,可细想才明白,她方才说的是他的阿娘,唇便忍不住弯了弯,心头冒出丝丝甜意。

他知她在忧心什么,便安慰她道:“丽妃不是敌人,不用担心。”

丽妃一直偷偷在暗中祭拜阿娘,燕怀峥是知道的,他甚至怀疑,丽妃从当初一介不起眼的宫婢爬到如今贵妃的位置,或许同自己的阿娘有关。她甚至会在暗中偷偷帮他在圣人面前斡旋。

但他也明白,丽妃是不喜自己的,每每私下遇见,也总是淡淡的。或许在丽妃心里,他也是害死阿娘的帮凶之一。只不过因为他是阿娘的骨血,她才偶尔相帮一二。

燕怀峥不知道丽妃同她说了多少,但关於阿娘的事,他没想瞒她,於是说:“幼时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云眠反应了半晌,意识到嚣张惯了的燕怀峥居然在向自己道歉,恍惚了下,倒也没矫情:“你都说是幼时了,也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不过,那时候的你t……真的蛮讨厌的……”

燕怀峥点了点头:“那时阿娘刚走,圣人也不大愿意见我,每日里,我脑中所能想的只有仇恨……暮玱告诉我,是云丶高丶杨三家同圣人联合起来害了暮氏,也间接害了阿娘,所以,我那时确实对你不喜……”

“那时讨厌?那现在呢?”云眠敏锐捕捉到他话里的信息,微微侧过脸瞧他。

燕怀峥想说,早不讨厌了,甚至不知何时起,他的眼睛总是会落在她身上,他的脑中总会出现她的影子,他会不由自主地被她的情绪所牵引,失了分寸。

他想,这大概就是旁人所说的情之滋味,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因着阿耶和阿娘的孽缘,燕怀峥原想着,他大抵是不会爱人了,直到那日山道,她猝不及防闯进他的马车,命运的齿轮便转换了方向,一切都不一样了。

燕怀峥错开视线:“嗯,不讨厌了。”

黑暗中,云眠轻笑了一声:“这么说,在殿下心里,云家的嫌疑解除了?”

云家之於暮氏覆灭的事是否相关,云眠并不能确定,因此,她问出这句时,便有些紧张地盯着燕怀峥。

燕怀峥倒也不瞒她,坦坦荡荡地说:“当年事发之时,云……岳父不过是个手无实权的马前卒,跑跑腿送送消息罢了,况且,在云家住着的那几日,我早已将云府上上下下摸查了清楚……”

云眠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当时燕怀峥非赖着要住进云府,原来

目的竟是搜查云府,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许久,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夜的燕怀峥睡得难得的踏实。

睡梦中,他想起了阿娘留给他的木娃娃,本能地伸手朝枕边摸去,触手却是一片温软。

他睁开眼去瞧。

天光已然悄悄亮起,朦胧的光亮透过琉璃窗洒在床幔上,稀稀疏疏地落尽拔步床内。

他方才摸到的是一张酣睡的脸。不知何时,云眠已经离了她原先的位置,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分走他一半的枕头,她的脸贴着他极近,他稍稍偏过头,脸颊便碰到她鸦羽般的睫毛,软软的,痒痒的。

燕怀峥几乎压不住自己不自觉上翘的唇角。

他的木娃娃还留在屏风处的拔步床上,这是阿娘走后,他第一次不需要摸着那只娃娃睡觉。

燕怀峥盯着那张娇俏的睡颜望了许久,悄悄伸出手,将她的胳膊轻轻擡起,让那双玉臂环住自己的胳膊,才又合上了眼。

云眠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她睁开眼时,眼前是燕怀峥贴的极近的一张脸。

心便是猛地一陡,本能地想将人推开,可一瞧,才发现原来只占了床沿位置的自己不知何时竟挪到床内侧去了。燕怀峥早被她挤到了床最里侧贴近墙壁的地方,而她的身后空出了大半张床。

更要命的是,她的两只胳膊正圈着他的,将那条长臂如枕头般抱在怀里。

云眠闭了闭眼,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索性燕怀峥似乎睡得很沈,她将手臂抽出的时候,他也只是很轻微地动了下睫毛,很快呼吸便又平缓起来。

云眠长长舒了口气,做贼般小心翼翼地起身,穿戴好衣裙,悄悄拉开房门。

外面的苏蕤早已等候多时,刚想要张口说话,就被云眠一个手势制止了。

燕怀峥太累了,须得好好休息。

门口的霜枝瞧了瞧安静的屋内,又扭头看了看外面高升的日头,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殿下向来浅眠,且睡得不太好,往往天未亮便已起身。可此时日已高升,殿下竟还未醒来,实在奇哉怪哉。

云眠在外间梳洗打扮好,又就着厨房送来的膳食草草吃了几口便作罢,还嘱咐道:“将那粥温着,待殿下醒来正好吃。”

婢女听了,含笑应下,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方饭毕,云眠正想去找侍医打听下燕怀峥伤势的事,便有人来报,说探花郎沈恕求见王爷,正在前厅等。

云眠想着,瞧时辰燕怀峥怕是也快醒了,便让人再等上一等,可谁知,一个时辰都过去了,燕怀峥竟还未有醒来的意思。

想起那日沈恕被玄衣卫拖着丢出大殿的情景,云眠怕有什么要紧事耽搁了,细想了想,便决定先去见这沈恕一见。

沈恕那日在紫宸殿上惹得圣人雷霆大怒,一顿板子挨下来,直养了好几天才见好。

原以为杨延的案子也就到此为止了,不再抱什么指望,谁知峰回路转,第二日,圣人传旨意下来,说将杨延一案全权委派显王燕怀峥来办,他从旁协理。

按说事情有转机乃是好事,可显王此人的名声着实算不上好,要他来主理这件事,不知是福是祸。於是伤刚好些,沈恕便坐不住了,定要亲来显王府探探虚实再说。

一早到了显王府,名帖递上去,人便被引到了花厅。

可桌上的茶换了一盏又一盏,始终也没见燕怀峥出现,沈恕的心便凉了半截。看来这显王果真如传言那般,不大能靠得住。

就在他不抱希望想要走人时,外面却有侍从传报,说王妃来了。

沈恕在京不久,廷对后不久又被调去了太原府,对京中之事向来不甚了解。只听说显王如今娶了云相爷家的独女。且那日他一心记挂着杨延此案,并未过多关注那显王妃是何等样人。

直到一个聘聘婷婷的女子从门外进来,清泠泠地唤了他一声“沈明府”,沈恕才看清来人,整个人便是一怔。

这女子,那日御街夸官之时,他曾遥遥见过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