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骗(修

欺骗(修

秋风乍起,吹凉了整座西京城。

梨雨巷一个不起眼的小院里却热闹非凡。

不少达官显贵争先来到这座往日里沈寂的小巷,豪华的马车挤不进巷口,只得停在道旁,一直挨挨挤挤地排到几十丈开外的云相府门前。

云相府门楣巍峨,大门却紧闭,门上被贴着醒目的白色封条。往日里争相巴结云相爷的人此时路过门前,看都未看一眼,迫不及待地朝梨雨巷里去了。

那巷子里住着前日新册封的太子殿下——当今圣人刚从民间寻回的龙子。

只有一辆彩锦霞幄的马车驻足在相府门前,轿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挑起。

“倒是抄得干脆,丝毫不顾念往日情分。”轿内人声音慵懒,却似淬着股蚀骨的寒意。

另一女子声音道:“圣人向来如此……婢刚得到消息,云夫人已过世,这赫赫扬扬的相国府如今便只剩一个小娘子,实在可怜……”

“云家小娘子……”轿内人轻声念着,半晌,方想起什么,“是那个张牙舞爪的丫头么……”

女子轻笑一声:“往日里婢听旁人说起这云娘子,均道其娴静温雅,殿下这般说法倒是头回听说。”

男子没再说话,似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哧。

“殿下,那云娘子,咱们要帮么?”女子试探地问。

良久,没有声音再传来。

片刻后,这辆华盖车舆径直掠过梨雨巷,朝着最热闹的坊市平康街去了。

梨雨巷一间不大的二进小院里——

前来拜会的人甫一进门便低头哈腰,便是朝着不起眼的家奴也满脸谄媚:

“昔日里不知太子殿下身份,多有得罪之处,还望您在殿下面前美言几句……”

“是啊是啊!都怪我等有眼无珠,还望殿下勿怪才是……”

说着,汗水涔涔而下,打湿了本就不算挺直的脊梁。

就在前几日,梨雨巷里住着的这位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外乡书生,是攀附着云相府才在礼部谋得个微末官职。也因此,大多同僚都瞧他不起,更少不了冷嘲热讽。

“宋小郎能搭上云相爷可真乃天大的造化!”

“凭着一张俊俏的脸入了云家贵女的眼,从此便可平步青云了!”

谁知一朝变天,云家被玄衣卫重重包围,家产均被抄没,男丁皆被锁拿下狱。

倒是这昔日里人人都可踩上几脚的小郎君摇身一变,成了这大庸朝炙手可热的太子殿下。

家奴挺直着腰背,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权贵们诚惶诚恐的脸,做足了架子,才接过他们奉来的贺礼,将人往正堂引去。

这进进出出的许多人,眼睛都有意无意瞥向廊下的角落——那里跪着个衣衫素白的女子,不少人认出了她,却不敢上前搭腔。

“云家女怎会跪在此地?”

“这云家女昔日高高在上,想也知她平日里是如何凌辱太子殿下的,只是让她跪着已算容情了……”

“你当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相爷独女么?”

云眠跪在廊下阶前,麻木地听着昔日争相讨好她的人此时对她的冷言冷语,死死咬着唇。

秋日的风卷着枯叶吹打着小院,吹进人的骨头缝里,将人从里到外都冻透了。

片刻后,乌云罩顶,憋了一整天的雨在傍晚时分倾盆而下。

风雨中的女子纤瘦丶枯败,如飘零的落叶。单薄的白色裙衫早已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吸干她身体里那点可怜的温度。膝下的石板是冷的,风是冷的,雨是冷的。

四面八方的寒意将她紧紧撅住,却也抵不过人心的冷。

她忽地冷笑一声,低声自嘲:“我真傻。”

没有人比她更傻了。

就在上月,宋瑾还是她放在心尖尖上的情郎。

也是在这小院里,他捧着她的脸,温柔而热切地对她说:“眠眠,等等我,待事成,我定八擡大轿迎你过门,将这满西京城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她知道他是胸有丘壑之人,那段日子,他一日比一日忙碌,时常几日见不到人影,她也从不多问。

她同他在一起五年。

他说,能遇着她,是他此生之幸。

他说,为她,他可以毫不犹豫舍下这条命。

她信他。

可她等啊等,没等来他的八擡大轿,等来的,却是圣人亲兵玄衣卫夜围云府,家产被抄,男丁下狱。母亲因着受惊过度,本就重病未愈的身体彻底垮掉,不过几日便撒手人寰。

赫赫扬扬的云相府一朝倾覆,成了无人敢沾惹的禁忌。

那时,云眠惊慌无措,四处求援无果,唯一的希望,便是她那杳无音讯的瑾郎。

寻不到人,她就劝慰自己,他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宋瑾成了那段黑暗无光的日子里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靠着这信念强撑着办完了母亲的丧事,终於等到了他。

宋瑾

的确是回来了。

蟒袍加身,武侯开道,街头巷尾,伏地朝拜。

一个无名书生摇身一变成了当朝太子,这消息登时在西京城炸开了锅。

云眠不认识什么太子,她只知道,那高头骏马上的英俊郎君确是她的瑾郎,是云家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站在拥挤的人群里,朝他哭喊:“瑾郎,快救救阿耶!救救云家吧!”她的声音很快被人潮淹没,太子行驾自眼前而过,没有半分停留。

她挤过人群,追着行驾离去的方向狂奔,鞋子跑丢了t,鬓发也已散乱。

行驾最终在梨雨巷前停下。

她快要死透了的心又开始重新跳动:他没食言,他来接她了。

却不料,武侯冷硬的刀柄横在她面前:“殿下在此!尔焉敢擅闯!”

如此大的动静,终於引得宋瑾的目光,他将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

那是一双熟悉的眼,看向她的目光却无比陌生,冷淡的,疏离的。他从不曾这般看她,就像冬日山林间的迷雾终於散去,露出千沟万壑的本来面目。

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宋瑾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她,看她被壮硕的武侯押着跪拜在地,没有出声阻止,也没有唤她。

汹涌的泪意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终於失控,一滴滴砸在眼前的青石路面上。

人群中有轻微的骚动,无数双眼睛看着,看着那个昔日高高在上的云家贵女,如今低下头颅,匍匐在逼仄小巷的尘埃里,朝着那个昔日人人都可嘲弄唾弃的小吏,行君臣大礼。

良久,久到周遭议论声止,久到连风吹过枯枝的声响都清晰可闻,久到她的膝盖被苍凉的青石板冻透了,他的声音才轻飘飘地落下:“起!”

昔日温言软语的宋瑾不再,有的,只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当朝太子燕怀瑾。

燕怀瑾将她带入屋内,摒退了下人。

朝思暮想后终相见,却已物是人非。

云眠定定望着他,心里甚至藏着一丝可笑的希冀。她想着他或许是有苦衷的。

见他良久不言,她急切地开口:“我知此时人人避云府如蛇蝎,你方才的确不该认我。我不怪你,可瑾郎……”

宋瑾皱了眉:“你当口称殿下,莫要僭越了。”

眼中希冀方升起,又无声寂灭。

“站在你面前的,是圣人第四子,燕怀瑾。”

云眠大睁着双眼,不可置信地摇头:“燕怀瑾?那宋瑾呢?我的瑾郎呢?”

“世上从无宋瑾。”

从无宋瑾。

云眠忽地上前,颤抖着手抚上面前人的眉眼,声音方出口就要碎掉:“那道疤呢?这里原是有道疤的!”

那好看的眉眼间原本横了条可怖的伤疤。

皆是为着她。

当年云眠外出於山道遇险,幸得宋瑾路过相救,也因着那事,他险些丢了命,在云府养了大半年方好,只是在眉眼处留下条伤疤。那医工说,眉眼处这道伤,稍稍偏移一点便会毁了眼。

云眠心疼极了:“你疼不疼啊?”

少年郎君笑着安慰她:“一点都不疼,”末了,还羞红着脸小声道,“为了你,莫说一条疤,就是断了腿丶舍了命也……”

云眠忙捂他嘴:“莫要瞎说!”

为不让他难过,她遍寻西京城,请最好的工匠师傅为他打了面精巧的银丝面具。

她曾不止一次感谢上苍的厚爱,给了她这世间最好的郎君。

可此时此刻,那好看的眉眼间,皮肤完好,哪里有半分疤痕的痕迹。

他对她说,从无宋瑾。

宋瑾忽地不耐烦地挥手,打落她覆在他面上的手:“孤乃皇家血统,生得自有几分像圣人,为免旁生枝节,只能出此下策。”

“所以……你的脸……”

“受伤是真,不过几日很快便养好了,并未留下什么疤痕。”他语气淡淡,听不出丝毫的愧疚。

“你骗我……一直都在骗我……”

“是,灵州书生身份是假,遇险受伤是假,自甘同你日日年年亦是假。”

他沈冷的嗓音,一字一句似冰锥般扎进云眠心口。她摇晃着身体,不愿相信一直以来的鹣鲽情深,不过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利用。

宋瑾却不容她不信,他抓住她的手臂,逼着她看向外面。

外面人群熙熙攘攘,无一不是京中数得上的矜贵人物,如今个个面挂谄笑,卑躬屈膝,全然没有昔日盛气凌人的模样。

“眠眠,你看到了什么?”宋瑾凑在她耳畔,“是权利!权利是个好东西,能使黑白颠倒,山河倒转……你莫要怪孤狠心……”

她握紧了手掌,指甲嵌进皮肉的痛不能抵消掉心痛之万一:“所以,云家之事,是你做的吗?”

她死死盯着他的眼,不肯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

宋瑾不答,许久之后方说:“眠眠,至少,孤说会娶你这件事,到现在

也还作数。你听话些,孤便应你所求,留云家一条生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