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贩剑
一夜未眠。
凌散很早起来,用破布简单做了个包袱,背上那柄飞剑。
昨夜发生这么大的动静,小方盘城肯定前所未有的热闹,他想了很久,打算去丹辖,用这柄剑换一些广陵散和固本培元的丹药。
顺便打听一下消息,既已道破,是否有人飞升……
虽说这副身体实在孱弱,但凭借曾经的感悟和经验,凌散确信只要拥有高级丹药的维持,踏入修行者行列,不是没有可能。
“藏锋。”
“汪汪。”
“把家看好。”
凌散站在一片花田里朝身后的黑狗挥手。
“我下午就回来。”
他说罢,转身走上了那条通往山外,崎岖不平的小路。
……
多年未曾到过城市。
小方盘城里的一切让凌散感觉陌生。
街上熙来攘往,十分热闹。
丹辖的logo是一朵燃烧的彼岸花,几乎大陆上的每个帝国和每座成规模的城市都有这个机构。
不得不说,在草药的培养和贩卖,器械药方的收购与销售,各种药液的产出、兑换,都已经垄断。
自然,从很久以前就流传着一句话:
丹辖出品,必属精品。
所以,任何没有丹辖logo的丹药,基本不被世人看重,属于下三流。
三流炼丹师。
三流丹药品质。
三流炼丹工序。
以至于,凌散熟知的很多不出名的散人炼丹师,生活都异常拮据,哪怕炼出的丹药药性相差无几,除了被一些不正当手段压价,也基本只有自产自销的份。
而为了进入丹辖,是每一个普通人,撞破脑袋,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要去追寻的梦。
“加入我们,一条青霄裤,一件萤惑袍,一把赤阳山海的草药,你将得到丹辖的庇护与尊重。”
凌散看着丹辖大殿门前的广告,无奈的挤出一抹笑容,天光向里,此刻一个身影忽然挡住了他的视线。
“喂,这里不能逗留观望。”
那女子很年轻,规模不错的身段被绸纱紧紧包裹,该鼓的鼓,该细的细,光腿膝盖之上,缠绕一圈黑色飘带,飘带在风中飞舞,女子就站在殿门台阶前,颇有风尘般打量着凌散。
“我有一物,可换东西。”
“喔。”
女人无精打采的走着流程,心中已将凌散定在不入三流的主顾之中,如此穷酸少年模样,就算拿着传了几代的宝贝,怕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你的估值是多少?”
她甚至都没让凌散进殿,就在台阶上冒昧的问起来。
不过在凌散看来,这些倒是见怪不怪,他不紧不慢的从背上解下飞剑,随着用手轻轻挥动,向女子展示藏品。
剑锋翻折之间寒光隐现,恍惚又被潋滟的血红抓住,寒意直彻心骨。
女人的眼睛被刺到了,惊得张开朱红的嘴,微微弯腰,包裹身段的锦袍似乎又短了许多,快速朝阶下迎来。
“公,公子,真是一表人才,可以暂且进去歇息片刻,有丹茶和果盘。”
“谢谢。”
凌散平淡的转头一笑,双眼同样也被什么刺到,是……一抹幽深的沟壑。
凌散心头微微吃惊,这沟竟与剑光,不相上下!但转念一想,仅仅如此,应该满足不了丹辖的招聘要求吧。
殿内,首先是个巨大的穹顶大堂,屋顶雕花精致美丽,总体布局十分厚重,大堂周边散落七八处厅,其中影影绰绰,正对殿门最里,有一座直达二楼的红色台阶,台阶上铺着色调柔锦织缎绣的地毯,燃烧着几朵艳红色的火焰。
女人将凌散引到一处屏风相隔的坐席前。
“公子,稍等片刻,我们的鉴定师马上就到。”
未待凌散反应,女人便快速走出隔间,同时,换了名淡粉色纱衣的姑娘挤着进来。
她手里捧着果盘,轻轻俯身,让裙摆在她蹲下时,自然向内收拢,像一朵委身花萼的郁金香。
全程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低下头充当一张桌子的高度,让果盘能恰好达到凌散舒适的位置。
“真该死呀,我平常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凌散嘀咕了一句,从盘中象征性的捻起一颗冰葡萄。
“呜……”
一股寒气从舌间入喉,不禁让凌散打了个冷颤,而小腹位置,却有一股温润感,十分奇特。
凌散抿了抿嘴唇,心中一甜,这些水果是用流心沁和冰酥草的混合药液处理过,所以口感和特性极具凸现,能够起到略微的养脉效果。
放在市面上,可得花不少银钱,如今免费,凌散自然不想轻易错过。
他抓起一把葡萄就往嘴里塞,忽得被一对眸子偷怯一眼,只得尴尬的咳嗽一声,将果盘从少女手中端起,不动声色的将身体换了个方向。
姑娘有
些诧异,但仍然僵在原地不动,眸光低垂,白皙的手掌前托,只是托着空气。
凌散嘴里包着食物,含糊不清的朝她摆手。
少女依然沉默,随后缓缓起身,和来时一样,轻飘飘的离开。
待姑娘不见了踪影,凌散三下五除二解决了所有果蔬,满意的走出隔间,开始在大堂中四处观望。
“三百年的厚土芝,四百年的珈叶,五百年的碧髓……”
墙上挂着许多药材字画,介绍着名贵药草的药性、特征以及保存方式。
这些都是可遇不可求的,除非有人想深入赤阳山海。
“小兄弟,你也是来参加炼丹师考核的?”
凌散并不急着回头,他知道又一位姑娘找到了自己。
在很多时候,特别是城里,像自己这种穿着寒酸,全身上下连放银钱的地方都能一眼看到头,却怯生生的站在丹辖大殿里的人,包袱里肯定背着不错的东西。
况且,那柄飞剑,凌散并没刻意遮挡,恐怕一路走来,灼烧了不知道多少修行者的目光。
眼毒者自然心知肚明,他们总希望能在丹辖出价之前截个胡,毕竟从一个揭不开锅的少年手里开的价,要比将来丹辖出价,低廉太多。
“小兄弟,贵姓呀?”
那酥骨的声音已经很近,就在耳边。
凌散偏头看去,这姑娘比自己要矮一个头,俏脸青涩,稚气犹存,先前两句话竟与此刻显得极为不符。
她的年龄十四五岁,好像比自己还小,倒是毫无陌生人间的距离之感,仰头开始细看凌散背上的飞剑。
“摸不得。”
眼看那只小手要触上剑身,凌散转动身体,便与她面对面站着。
姑娘“哎”了一声,将手不好意思的背到身后,极为开心的笑道:
“交个朋友呗,我叫虞小瑶。”
凌散沉吟了片刻,慢慢后退,实在是姑娘身上有股炙热的气息,若有若无的袭上面门。
不知她修何道种,但已达到了九境三的意散,天赋不俗,当然,家势也不俗。
即便不用接触,凌散就猜到这位姑娘的皮肤滚烫于常人,某些天生带煞的道种,譬如:土里带煞的修行者,九境三意散之时,全身皮肤干裂僵硬,正常相处还好,若是切肤之亲,一方道性不强,恐惹煞上升,阴器不用。
这对沾惹的人,往后的修行影响极大,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凌散不想初次进城,就惹火上身,转头便要回到席位中去。
“小兄弟,等等。”
“小兄弟,你的剑……”
凌散眉间微皱,忽然站住,转头“呵”了一声,道:“我叫凌散,还有,我的兄弟并不小。”
“你……”那小姑娘嗔了半晌,咬住嘴唇,俏脸微红。
她似乎并不罢休,堵在隔间入口,手肘搭在屏风上,方才的一脸尴尬已经褪去,满脸坚持和认真,“我喜欢你的剑。”
凌散心想,这飞剑可是一位强手的法器,昨夜吃天的万千剑阵不知碎了多少,可此剑依然完好无损,尘世剑修突破九境之后,自然需要一柄上好的飞剑伴身,但是对于这姑娘来说,却有一点缺憾。
至少……
“它并不适合你。”
听到这话,虞小瑶眼睛一暗,手袖微动。
凌散从她的袖口看到了一只剑镯。
“你不必向我问剑,如果你还不满意,我可以认输。”
凌散淡然的端起丹茶,无趣的品起来。
有时候,认输未必是件坏事。
虞小瑶神情微凛,双眉微挑,一时若有所思,抿着嘴唇仿佛抿出了一丝锋利。
可这锋利的意味,正在被凌散抿茶般抿得无影无踪。
“你……”
虞小瑶愤愤不平的咬咬虎牙。
“他说得对,小瑶,你又胡闹了。”
这声音十分贯耳,来人修为很深。
凌散终于打起几分精神,从席间站起来。
“此剑惯于左手,剑柄刺字向上为正,右锋剑格外三寸,未开刃,刺杀时,可用右手辅助,让剑势更加凌厉,小瑶,它与香巧锻剑完全相背,九境之后控剑对敌尚可。”
看到朝自己走来,穿着笔挺的中年男人,凌散目光微微悸动,在心中默默喊了声:“此人不俗。”
男人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让人如浴春风。
“小友,我是这处丹辖主要负责人之一,如果你决定好了,现在就可以交换。”
凌散疑虑顿生,心道:就不再看看?
他并没有这样脱口,而是简单将飞剑从背上取下,显得同样十分专业,信心满满的递给男人,认真道:“一株彩雪香,一颗四爻血宿丹,三块焃铁矿石,剩下的全要广陵散和麻黄涎。”
“条件不错。”男人微微一笑,手掌挥动,飞剑仿佛受到了某种牵引,飞入大殿二楼。
男人优雅的
将手负于身后,道:“我一直觉得,在一柄好剑上讨价还价,是种对它的亵渎。”
凌散睁了睁眼睛,喉咙有口气忽然不顺了,自己多年未曾和人好好打上交道,处世这一块竟如此不堪,连争取交易最大化的基本操作都忘得一干二净。
……
交易达成,男人的心情极好,或许连他都没有想到,这份大礼被送得如此迅速。
“小友,以后有要换的东西,可以直接找田言。”
男人眉眼含笑,将一张雕刻着图案的黑色卡片递给凌散。
凌散怔了半晌,卡片上印刻的图案是一处剑冢。
名为:朝歌剑巢。
他永远无法忘记,自己凭一柄快刀闯入剑巢,碎五十六剑后遇到一个招摇之境的神秘人,在第八十剑时,折了自己的刀。
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就算眼前之人来自朝歌剑巢,也没有招摇的实力。
“公子……”
“嗯?”
凌散回过神来,才发现刚才的男人和那叫虞小瑶的姑娘已经离开。
他有些尴尬的咳了两声,接过女子手中的储物袋。
田言笑呵呵的说道:“在大青山,这颗四爻血宿丹可遇不可求,没想到竟被公子收入囊中。”
凌散呵了一声,眼神狠狠的从那抹沟壑中挖了些春光回本,心里更是调侃道:看来你这个天真的女人是不知道彩雪香的可怕之处……
告别田言,小方盘城最繁华的街道充满了一种人去楼空的荒芜。
东门集市,城头,人满为患。
只见得,帝都方向的青山之间,雷海滚涌。
以往高天之上根本不存在任何雷劫,凌散倒是瞬间感觉到,道破之后,连空气都甜了些……
他径直朝街边一位说书的摊子走去。
“先生,今日可有什么趣事?”
后者叹了口气,人们都爬城头去了,显然是没什么生意。他懒散的打了两下快板,在凌散递过一包广陵散后,那快板的声音忽然欢快清脆起来。
“湛湛青天不可欺,难难难,道德玄,不对知音不可谈,若是跳出墙之外,便是神仙不老天……言归正传,先说那长生剑首,杀人不眨眼,爱人也不眨眼……执门徒上万护剑,点燃虚无海岸,所谓三千里除膜慰道,一朝归于诗酒田园,天不可欺,欺者含笑九泉,老祖也愁眉苦脸……霎时,海里妖气穿天,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皆此面向敌……”
说书人将自己的折扇竖放于手心,涨着土红色脸,唾沫横飞。
“如此,中天而去,话说当夜流血颇多,也就大破特破,只道是一日飞升三百仙,缘是田间对酒眠,嗟乎。”
他将折扇一拍手掌,高声道:“大梦一场……”
凌散懵懵懂懂的坐在小凳子上,转头看了一眼东海的天光。
雷光已弱,天地正在收息,帝都的上空,卷起一圈波浪云。
“也好。”
他缓缓起身,朝先生行了个礼,道:“谢谢。”
然后他的人,背着一个破布包袱,与众人相反的方向,慢慢往城西铁匠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