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仙尸
夜深,万物陷入另一种沉寂。
位于庖牛村山涧的农田,恍惚能见无数动物的黑影在秧苗间乱窜,林间忽起燥热的风,沿着狼月峰顶飞泄的瀑布奔袭而下,在月色正圆的夜晚,属实少见。
峰峦的另一边,和村子一瀑一山之隔,传来断断续续的凿击声,在飞瀑落水的掩盖下,微不可闻。
尽管风大,但凌散没有时间分心,夜行挖坟掘墓之事,偶尔听见几声诡异的响动,还是在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
而且此处大墓,他花了三年才找到墓门,但不知什么原因,曾经坐落于沼泽河谷的宏伟建筑,如今已被山石覆盖,只露出眼下和枯木无二的石碑。
他相信自己的记忆不会出错,如有一天能进到墓中,取些自己埋藏的宝物定可再次踏上修行之路。
尽管凌散记住的事情不多,但对天外两字却异常熟悉。
他觉得自己来自天外……
“淦!又断了!”
在费力不讨好的几次凿击后,凌散不仅手掌被震得生疼,锤子也断成了两截儿。
“什么玄精石锤,才一分钟就不行了。”
一声恼怒的斥骂过后,一缕青烟从老树桩下飘起。
他自制的秋肠叶子烟,每当懈怠烦闷之际,总会在墓前吸两口,让自己感觉安好。
凌散知道,这种日子铁定是没有盼头的。
从旧神湾战场到小方盘城的庖牛村,他是巡着记忆一路爬着过来,如果再在掘墓上耽误十几年,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这种逼仄的生活怎么过得下去……
他咬着烟叶,躺在树下凝视着夜空呆得像只栖身在黑暗中的树蛙。
月色倾洒,天边在袅袅飘起的烟气中逐渐明亮。
忽然,墓门震动!
正当凌散惊惧于老天开眼这类的大话时,深邃的苍穹突然就被什么擦亮。
伴随一串令人牙酸的肃叫,起初发散于天地的光点,迅速聚拢,化为一束亮红色流星,斜斜坠来。
凌散瞬间懵神,一口气将秋肠烟叶吸了个精光,眯眼凝视着仔细去瞧,突然一哆嗦撒腿就朝山外跑。
“哎呦呦……”
“真是要老命了。”
哀怨的呼喊随少年飘向山外。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像发了疯一般狂奔出村子,少数只穿条亵裤,裸奔者更是无数。
“祸事了,斗转星移,快跑!”
“啊……”
凌散听见远处有人大喊。
眼见瘆目的光,越来越近,明亮的光线把所有人的身躯在地面映出一条细长的影。
光影璀璨,犹如日顷,堪比小半个太阳。
流星未落……
将落!
巨大的压迫,将在逃的人瞬间压垮,压实在泥地上,与他们的影重合在一起。
轰!
星火坠地,方圆地壳翻浮向天,将逃出山外的数人掂起,如海浪中的数枚小楫,光点璀到极致,天地间所有的黑色在更加明亮的光中淡去。
待光源消失,余波散去,黑暗中一片死寂。
……
不知过了多久,凌散在一只狗温热的舌头舔舐下醒来。
“藏锋……”
凌散犹豫着伸手抚摸面前的黑狗,目光一睨,道:“你又吃屎了?”
他用湿润的泥土使劲搓了搓脸后,抬头看向村子。
在远处山脚,出现了一些聚拢的火光,周围活着的人彼此搀扶,陆续朝那边涌去。
凌散站在人墙外,仔细听着里边庖村长和几位村级高手的谈话。
“老庖,小树丢了条命,这先选的机会,必须留给金莲家啦。”
“阿庆,难道猫哥的命就不算命了?大家家里都死了人,凭什么她先选,别以为大伙不知道,如今她男人翘了,你们那点破事就没人……”
“啊,你说什么哩!”庖小庆摩拳上前,用胸口抵住刚才说话的男人,咬牙切齿的吼道:“活久见,是不是?”
“怎样啊?想干一下!”
“来!”
“来啊!”
……
“好了!”庖村长的声音有些沙哑,然后清了清嗓子,抑制着颤抖的声线,一本正经的道:
“各位,我们先祖,因为从天上掉下来一头神牛,所以得了一场造化,传说达破九境之外,更是进入了丹辖,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庖牛村。”
他停顿了几秒,双手负于身后,目光聚在陨坑深处,随后长叹一声。
“坑中这位,就是连我这等大修也难窥其境,我猜实力该有人间境,如此看,真是天佑我辈,关于分割的事,村里几位资历老的长辈先选,剩下的排队依次拾取,如果大家觉得不公平,大可不必参与。”
这话听到凌散的耳朵里,都觉唏嘘,更不用说一旁有点修为的人怎么想了。
但村里人尚且清楚,庖海潮已达九境其六
,始争夺魄,放眼全村,无人是之对手,再加上他身后龙凤两兄弟的协助,更是如虎添翼。
他就算不想分给别人,谁又能拿他怎么办呢?
“好,现在……”
庖海潮庄严的声音再次响起。
当众人都觉尘埃落定之时,人群中间突然荡来一股力量。
“狗杂,庖小庆,尸体你也抢!”
沙哑的吼叫瞬间激起一股烈风。
庖海潮和另外两人,分三面堵截之势追出。
庖小庆顾不得其它,眼中唯有那具如璞玉般,布满网状血痕的白皙尸身。
他握拳成爪,抓向尸体胸口,瞳孔便在此刻疯狂放大,可是下一秒,庖小庆眼中的贪婪和脸上的笑容都齐齐僵固。
他缓缓低头,鲜血从嘴角流出,难以置信的看着穿过自己胸口的细剑。
剑锋氤氲着柔润温暖的光芒,好像萤火般令人亲近。
庖海潮却只看到了危险,他前倾的身体往后一踉,爬回坑外猛吸凉气,瞬间汗流浃背。
那剑来自哪里,他竟无法察觉,仿佛凭空出现,凭空杀人……
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
难道天上掉下来的仙人还没有死透!
凌散眉头微皱,退至众人身后,一直退到一处土丘上,在裤腰带间摸索好一阵,点了半截秋肠叶子烟,远远观望。
他早觉得庖牛村食人的陋习必须得改,食牛和食人能相提并论吗?
况且,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危险,像坑中人这种大境界的强者都陨落在此,山外的大恐怖肯定超乎人的想象。
……
坑外不敢再有人上前,但也没人甘心退去。
庖小庆的血,染红了剑柄,剑上的光黯淡了几分,随着闪动几下,在火光的映照下慢慢淡去。
庖小庆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但人尚且还剩下一口气,奋力撕开嘴角,发出不甘的闷哼,艰难而缓慢的抓向尸体胸口。
这次,没有人敢上前阻拦,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的盯着。
庖小庆的手指触碰到了白皙的皮肤,并用力向下。
雪白的肌肤缓慢变形,剑痕下渗出鲜血。
他成功了……旁观者忍不住舔舐嘴角,有人眯眼,虎视眈眈的向前跨出半步。
庖海潮大喜,尸体的护身法器不再响应,这就是死透的征兆,他毫不犹豫,直接抢进陨坑,挥出极快一掌,印在庖小庆肩膀,将其最后一口气拍落。
仙人之体完全暴露眼前,散发出微微荧光,淡蓝色灵息缓缓缠绕,肌肤洁白如霜雪,剑痕所创全身,伤口如红丝一般,更是增添了一抹凄怆。
“啧啧啧,真是绝美!”
庖海潮惊叹的瞪大油荤蒙蔽的圆眼,这种超越性别的美感,世间罕见。
他欣喜若狂,肆无忌惮的抚摸起来。
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庖海潮耸动鼻子,凑近猛吸一口,那股莫名的腥香味即刻令他大脑短暂空冥。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味道……”
他贪婪的哼笑起来,话音刚落,脸上笑意突然转变成一抹狰狞,既然庖小庆开了个好头,那就皇后进冷宫,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也别用什么规矩办事了。
他从腰间猛然抽出短刀,高高举起。
若是能得到几分微薄传承与机缘,那突破这九境枷锁,岂不轻而易举。
噗!
刀锋没入血肉,鲜血四溢,只剩下半截刀柄。
庖海潮连这也不敢浪费,双目猩红,低头贪婪的舔舐。
庖牛村的人顿时乱成一团,如鸭子跳塘,争先恐后的冲进去。
好像谁能得到仙人一物,就能拿到前往神域的通牒……
这种世间一等诱惑力,多少人能把持得住呢?
凌散叹了口气,默默的站在远处冷眼旁观着这场饕餮盛宴。
随着白光冲天而起,一股闻所未闻的花香,扑鼻飘来,气味甜啖,山涧周边枫林,窸窸窣窣,窜出无数动物的头,闻香而观,单单只一具尸体,其间残存的灵力,精纯程度竟然都引起了灵力潮汐,此人确实不简单……
庖牛村的人像饿了十天半月的难民,将陨坑染血的黑土掘了三尺三。
各自怀抱着一堆筋骨肉土,挑选个离人远的地儿单独坐下,一边生火,一边警惕的盯着周围。
好像今夜,没人觉得突然无家可归是件坏事。
恐怕只有凌散还在思考,何时才能掘开大墓,在这个无依无靠的世界找到些安全感。
“回来,藏锋!”
凌散朝靠近陨坑的黑狗呼喊,这喊声惊动了一个魁梧的少年,他立刻拦住了正欲上前的凌散。
“你想干嘛?”
“我……”
“小子,你不是我们庖村人,就不能参与庖牛村的习俗,那仙家之地,不容你靠近。”
“呵,你真的以为……”凌散吞了半句话,想到可能此刻说出来会引得众怒,也懒得理会眼前的少年,只是朝黑狗招手。
这叫庖卯的少年,转头瞟了一眼狗子,一把掌住凌散肩头,道:“狗是庖牛村的狗,便可以过去。”
凌散冷冷的看了庖卯一眼,干脆转身回到土丘旁,他深刻明白先当孙子再当爷的道理,此时和这些野蛮人闹僵,说不定连自己一并吃了。
“小子,庖牛村能收留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如果让我知道,你因为沾了我村的仙气,让阴虚体质有了改善,饶不了你。”
少年朝凌散大喊,故意提掌劈在树杈间,手腕粗细的枝桠瞬间折断,又开始阴馊馊嚼舌头。
“仙血果然养人,哎……烦,一不小心,我就要踏入九境,成为第二个嫪阿三。”
他笑嘻嘻的哼着调子,朝远处一个正在添柴的少女走去,可那少女无权无势,他也不会像嫪阿三一样靠着无数家势显赫的姑娘成为一代剑仙。
就在此刻,靠近山涧一处篝火,传来几声猖狂的大笑。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望去,只看到空气中的无色灵息忽然受到某种力量的牵引,汇成小阵狂风,似成龙卷,吹彻在废墟上。
刚才的笑声戛然而止,随后残垣之间跃出一道身影,双臂贯至头顶,贲有扛鼎之力,控风而下坠,捶拳抢地,砸出一个方圆三米大坑。
此人正是庖海潮,他的人全身上下充满着一股青色的力量感,稍稍运气,皮肤下的筋脉竟在夜色中散发微光。
凌散拧眉一瞥,庖海潮的灵力还在攀升,整副躯体如放进水底的瓦罐,不断吸扯周天的灵气水息。
颜如青蒿,色泛青白,形体自然合一,可观脉中本源,九境其八,谓之合道……
庖家祖上原来是风属道者。
凌散呵了一声,从身边抽了根狗尾巴草含在嘴里。不禁想着:难道从天而降的牛,是头疯牛?以脉开根,承风而去。
可是,大陆上完全没听过有哪位强手,姓庖啊?
莫非那位传说中的厨子,庖丁是也……
凌散兀自摇摇头,停止没必要的臆想,庖丁解牛,不过是一个寓言故事罢了,而这里,只是一片没有尽头的封闭大陆,世人称为:
倒悬天下。
“倒”有时也被人说成“道”,因为八十一年前,大道就已经枯竭了,所有问道巅峰的人,就像一堆颈项都伸得很长的鸭,被无形的手捏住,向上提着。
有人说是天要割韭菜,也有人认为这就是尽头,天外没有了天,神仙就此老死……
凌散收拢纷繁的思绪,躺在土丘上,混沌沌的望着天,醒复之间忆起《壁上书》中的一首诗来:
年少观星星可摘,抬头仰月月飞怀。云河已卷华光去,墨笔愁章落纸白。
风欲至,雨将来,伏龙出谷九天台。命浮四序说成败,运渡百载道旺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