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外传 卑沙
哪怕是来到中原后,赵犨赵千夜依然会时常想起辽东的风。
冰冷的寒风带着海盐的腥味,吹拂上大黑山的山脊。他站在卑沙城的女墙内,张开双臂,便能在高山之上,拥抱大海。
卑沙城,是大唐在辽东最后一座据点。总章元年,高宗皇帝攻灭高句丽时,它与辽东其他城池一同回归到华夏的怀抱。到赵千夜出生时,已经过去接近两百年。
山下有可以耕种的平原,有可以出航的良港,船舶可以很容易由此航行到青齐之地的东莱。
这使得它能够比其他的城池坚持得更久一些。
“咱们的先祖,是当年跟着薛仁贵元帅一起,跨海征东时,到辽东来的……”阿翁总是抚摸着他小小的脑袋,不厌其烦地说着。
赵千夜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阿翁告诉他,他出生的前一天,他的父亲为了抵御劫掠城外屯田的新罗海盗,战死在海里,魂魄随波涛而去。
他是阿翁抚养大的,小时候听的总是阿翁讲的故事。
他多年后才知道,薛仁贵元帅当年来辽东走的是陆路,并没有坐船。
卑沙城位于狭长的半岛上,仿佛就是天之涯,海之角。
阿翁告诉他,赵氏发源的地方,叫天水,又叫秦州,距离卑沙有三千多里。
这还不算远,大唐的都城长安城门外有一块石碑,写着“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
大唐在最西面的领土,距离长安九千九百里,而长安,就在天水东边一点点的地方。
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天水甚至比安西沦陷得还早,如今这些地方都已经成为大唐的世仇吐蕃人的土地,“昔日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
“除了辽东,咱们已经没有家能回去了。”阿翁唉声叹气地道。
据阿翁所说,有一位祖先曾回到中土,然后试图到吐蕃控制的地方,去拜祭一下家族远祖赵充国的坟墓,结果从此再没能回来。
一个曾经有七个儿子,却只能与孙子相依为命的白发老人,除了哀叹,又能做什么呢
或许还有向东莱方向叩拜罢。
齐鲁大地上,时常有一些游侠儿航海过来。他们会收购一些毛皮之类的山货,有时也会提起刀剑,帮助城池抵抗异族的入侵。
他们中很多人将身体留在了辽东,大黑山上下,有着许多姓名都未必有的墓碑和荒冢。
“若非这些豪杰们,咱们撑不到现在,咱们只能叩首感谢他们。”阿翁拄着拐杖,声音颤抖着道:“西域的末代安西都护郭昕令公,已战死五十年了。”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契丹、渤海、新罗,这三个多年前曾经臣属于大唐的国家,罕有地组建起了联军,准备拔掉大唐在东北地区最后的据点。
哪怕是安史之乱以前,它们已开始不断侵蚀辽东的土地。但当帝国的中央衰弱,这种侵蚀只会越演越烈。
这三个国家时常因分赃不均互相攻击起来,然后其中一两个又会跑去与大唐结盟,这也是卑沙城能够坚持这么多年的关键。
由卑沙城城头向外望去,湛蓝的海面一望无垠,浮冰跌宕,狂风呼啸,雪纷扬乱舞。弥天的雪幕中,是敌人一片片的旌旗。
城头的战士们都冻得瑟瑟发抖,百姓们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敢出门。可围城的敌军穿着厚厚的皮裘,在漫天大雪里摆开望不到边的阵地。
敌人中甚至还有汉人的脸庞——除了不计生死支援辽东的豪杰,总也有一些腆颜事敌的败类。
“恐怕不会有援兵了。”阿翁一如既往地叹着气:“这样大雪!”
卑沙城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城池,加上天寒地冻,异族人本没有攻城的能力。
然而敌人的围城,迫使城外的居民也都逃进了城里,粮食很快便不够用了。
“咱们辽东汉人本来就少,不能发生人相食这种事,除非吃敌人的肉。”阿翁转述着城主的话语:“若是粮糗耗尽,咱们就打开城门,男女老幼一起杀出去,和敌人拼了。”
赵千夜知道“拼了”意味着什么。
生在绝域孤城,他已见过太多生离死别。
“拼了……”少年握住阿翁皲裂皱缩的手掌:“然后就能见到阿爷了吗”
“能。”阿翁肯定地点点头:“不光你阿爷,还有咱们赵家的列祖列宗,还有带咱们家祖上来辽东的薛仁贵元帅……”
这番话让赵千夜幼小的心灵减少了许多恐惧。
“千夜,你知道吗咱们是人,有三魂七魄,死了魂魄能上天。可城外的敌人,那是夷狄,夷狄与禽兽无异,他们死了只能转生成虫豸,如同他们生前的样子。”
阿翁用浑浊的目光定定凝视着他,笃定地道:“敌阵里头,那些为虎作伥的汉人也一样,他们不再是人,而是把自己变成了禽兽。”
赵千夜也曾听隔壁的教书先生说过这个道理,先生说,太宗皇帝曾讲过——“戎狄人面兽心,一旦微不得意,必反噬为害”。
“那阿娘呢……她不是高句丽人的后裔”赵千夜眨着眼睛,微带疑惑。
“傻孩子。”阿翁露出慈爱目光,摩挲着少年小小的脑袋:“还有句话叫——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
“是中国还是夷狄,不仅在于血统在哪里,更在于你的心在哪里。”
城主府传来振耳发聩的钟声,告知粮储即将告罄的消息。
阿翁放下了拐杖,挺直了佝偻的身子,从黑土夯成的墙壁上取下多年未曾用过的宝剑。宝剑常常用油擦拭着,虽是祖上传下来的,依然寒芒澄澈,光洁如新。
那时,纷纷扬扬的落雪也停歇下来,彤云被探出的日头照成玫瑰红的颜色,美丽如梦幻。
赵千夜仰望着,只觉云层上方,真的有一个没有苦难和战争的天上世界。
“明天就能见到从未谋面的阿爷了罢。”
赵千夜默默想着,只觉心里异常平静,殷红色的双瞳却不知为何有一滴滴的水珠子悠悠滑下来。“不哭,千夜不哭啊……”阿翁用粗糙的布袖擦拭着赵千夜的泪滴,哄着他道:“阿翁唱歌儿给你听……”
阿翁用带着老茧的大手,将他拥进怀里,正要如同他还是婴儿时那样,唱起哄睡的儿歌。
但城头突然爆发出一阵阵的呼声,起始只有两三个人,渐渐越来越大,终至人声鼎沸,仿佛山呼海啸。
阿翁浑浊的眼神陡然放起了亮光,拉着他上城去看。
放眼望去,冰面之上,仿佛燃起了吞天的烈火!
一支骑队踏着沿海的坚冰而行,碎雪随着蹄铁的碰击而纷扬。这群骑士人人红盔红甲,身披赤色的战袍。
阵势中央,是一名美得让时光都似要为她而停滞的女将军。她同样一袭红装,却比麾下任何一名将士的颜色都要明艳,让人在万军丛中,能第一时刻发现她的身影。
赵千夜到死都忘不了那一刻。
他只觉自己的目光被那道身影吸引,有如磁石吸铁,再也移不开来。
明明在那么遥远的地方,哪怕家族世代相传的目力超凡,也不可能看清那人的实际面目。
阿翁瞧了好一阵,却发出一声长叹:“敌寇有三万之多,环城构筑了坚固工事,更是泼水成冰,几千骑兵,哪里是容易解围的……”
赵千夜心中一沉。
他知道,阿翁年轻时,曾是卑沙城最精明的斥候。和他同一批的人,现在都已经埋骨大黑山的山梁上,或是漫漫的辽左荒野。
但旁人的欢呼声却更加激烈。
赵千夜凝神望去,只见骑士们纷纷下马,在冰面上排开一排大盾,而后架弩于地。
弩箭如同此前的暴雪一般汹涌落入敌阵,轻易穿透毡裘,在雪地上绽放出千万朵血。
而后,七千骑士又整齐划一地跨上马匹,提剑纵马,自联军营寨的缝隙中穿插而入,将雪地绞成一望无际的血泊。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战争,简直是屠杀。
当赵千夜的目光从那些胡人枕籍的尸首和残肢断臂上转移出来,才发觉这次的援兵们,举着红底黑字的“甄”字大旗。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当中的女将军眸光轻扫。
三军士卒开始齐声高唱。
“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
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
胡无人,汉道昌。
但歌大风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阿翁瞧着城下高唱的战士,忽然大笑起来,霜白的须髯随着他的笑声,在枯萎的嘴唇边上激烈抖动。
他佝偻的身躯霍然挺立,眼中射出灼然的光芒。
一如他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这才是咱们大唐男儿该唱的歌啊!”
阿翁大声道,而后以苍老的声调,带着自己沉寂多年的满腔热血,引吭高歌起来——
“胡无人,汉道昌!”
数万人齐声高唱,歌声于城内城外共作,震动原野,激荡在海天之间。
只要有人还记得这样的歌谣。哪怕是天涯海角,大唐忠魂永在。
……
“朝廷不会再给援兵了,这是最后一次。”风华绝代的女将军叹惋着,扫视着满城的白发兵,清澈如冰的声线,也难免带上几分惆怅。
她对赵千夜道:“不过数年前,国家已经收复了你们赵氏的郡望所在,天水。你可以跟我回去,顺便祭祖。”
赵千夜刚想说“谢谢,不必了”。
女将军又道:“本帅正好明年也要去那边打仗,杀吐蕃人。”
“好。”赵千夜改变了念头,重重点头。
回到中原之后,他成了忠武军的天水赵氏分家的养子,他也把“千夜”从自己的小名,变成了自己的号。
辽东的黑夜明明比中原要长得多。
他却感觉离开辽东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永夜,千夜未央。
而那个火红的身影,已几乎是维持着他这些年活下来的全部支柱。
他是她最锋利的剑,无论是抵御胡人,还是镇压变民。
只因为,他听令于她战斗的时候,能想起那一天卑沙城外的雪,和席卷旌旗的寒风,想起令他永世莫忘的“胡无人,汉道昌”歌谣。
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