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 你们可想做京城人?
“大家都听好了,既到了我们组里,就得老老实实守规矩,今日在这里,咱先将规定定死,日后谁若违反规矩,便要扣钱……”
来到洛阳的第二天清早,陈小山和同组的组员一起,接受了组长的训导。
训导内容分两步:一是教导规矩,二是介绍工作内容。
初听这规矩和工作内容,众役夫只觉繁苛无比,甚至连每日何时起床,何时歇息都要管教,可细一品味,却又觉得不似那么回事。
在这里,虽说每日都需早起工作,可总的工作时长并不长,只四个时辰,而且每日的工作时间,都集中在早晚凉快时,中午日头最毒时,还能歇息。
另外,这里每日还管两顿干饭,有米有馒头,早饭竟还能吃到荤菜,这比在家吃粥就咸菜要强得多。
再说工作内容,陈小山属于普工组,每日的工作内容很简单,提着锄头开垦荒地,将地平铺上碎石渣,待锄平了荒地后,会有其他小组过来接手,在这平地上铺上石板,修筑道路。
这工作内容看起来枯燥,但任务量不算繁重,这倒叫陈小山等人颇感欣喜,原本以为来服徭役要吃苦受罪,可现在看来,这日子也不算难熬嘛!
一组人吃过早饭,组长已安排来锄头、铁锹等工具,众人开始干活。
这些年轻人多是农户出身,对于垦地这种活儿,再熟悉不过,因此,大多数人并不觉得劳累,顶多只觉得这活儿枯燥乏味。
可这么多同龄人一起干活,有说有笑间,倒也缓解了乏味。
直到这时,陈小山才发现,在这里工作,和自己想象中的徭役大是不同。
虽然也有役卒管教,还有组长监督,可这里的监督并不十分严苛,只要你能按时按量完成工作,组长役卒的态度,倒还是十分和悦的。
陈小山清楚地记得,第一天上值时,就有人扭伤了脚,那时组长还十分关心,特意派人将伤员送回住处,还请来郎中治伤。
也是那时候,陈小山才发现,随行的监督人员里,竟还有专门请来,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负责照料他们。
不光如此,每日工作结束后,组长还会组织全组成员聚到一起,或是载歌载舞,或是玩些简单的投壶击鞠游戏,促进彼此感情。
几日相处下来,这些年轻人已处得相当融洽。
原本初离家乡,年轻人难免思乡念亲,可来到这里的生活充实快活,倒消减了不少离家之苦。
陈小山渐渐觉得,若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下去,倒也没什么不好。
唯独有点可惜的是,在这里干活,似乎挣不到钱。
当然,这一点,众人早有预料。
早在出门前,陈小山就听阿爹说过,徭役说是有酬劳,可那酬劳微乎其微,而且大多数时候都被人克扣干净。
因此,陈大山对他的叮嘱是:不求回报家里,只图平平安安应付完差事,全胳膊全腿地回到家里。
……
洛阳城外的荒地上,尘土飞扬。
自徭役队伍入住,开始扩建工事后,这里已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原本高低不平的土破泥坑,现已被铲平填平,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开阔平地,四周到处是提着锄头、辛苦开垦的年轻人,一眼望去热火朝天。
此刻,这开阔空地上,一个壮年汉子正探头四下张望。
“咦,这洛阳城外……咋变了模样?”
陈大山放眼四望,却找不到熟悉的道路,若非借着老远处的洛阳城楼,他当真连方向都辨不清了。
自儿子服役已有小半月,这半月来,陈大山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生恐儿子吃苦受累,生恐儿子受伤,又担心他想念家人、孤苦无依。
这不,一抽出空来,他立马赶来探望儿子。
可根据里长提供的路线,到了这洛阳城外的修路现场,看到原本的荒郊僻野彻底变样,他顿时傻眼了。
“老先生,你找谁?”
却在这时,一个身着公服的年轻官员走了过来,这官员看上去一脸书生气质,倒与他往常见过的官员大不相同。
陈大山赶忙将儿子的名字报上,寻求帮助,询问间,他的内心其实心中忐忑。
通常情况,服徭役是不许亲友探视的,但这次徭役似有不同,早先里长就曾应下,说家人若是担心可前往探视。
此刻,陈大山也担心官府会将他拦下,说话间,他还将自己随身的提篮往身后别了别,隐藏起来。
这篮子里装的是今早家里婆娘给蒸的两条鱼,
是特地带来给儿子补身体的,担心被役吏们搜刮了去,他里三层外三层盖了几重布,将那鱼鲜味给遮了住。
毕竟在他看来,役吏们全是穷凶极恶、贪财好利之徒。
但这一次,倒是他多心了。
官员闻听他的请求,二话不说便吩咐手下役吏前去查问,查得结果后,又亲自领着他前往工地。
七拐八绕,绕过数个工棚,终于在一处阴凉树下的窝棚前,看到自己儿子陈小山。
“咦?小山你……”
初一见到自己儿子,陈大山当真吓了一跳。
上前探手捏了捏儿子胳膊,又拍了拍他肩头,陈大山更吃惊了道:“小山你咋变样了,咋养得这般结实了?”
原本瘦弱单薄的陈小山,只在这半个月间,竟变得壮实多了,气色也红润健康多了,这叫陈大山喜出望外。
“嘿嘿,阿爹!”
陈小山笑着将陈大山拉到一旁道:“俺在这里每天两顿干饭,早上干活前还有顿肉菜,咋能不长肉?”
“还能有肉吃?”陈大山吃惊不已,乡下人家,除了过年过节时舍得杀鸡宰羊,平日里哪能吃上肉?
相较之下,他辛苦从家带来的两条鱼,倒显得不那么美味了。
可带都带了,自是不能浪费。
当下里,捡了个树荫坐下,陈大山将篮子揭开,将从家中带来的吃食递过去,父子俩边吃边聊。
“俺们这哪都好,有吃有喝,平日里干活也不累,中午还能睡一觉哩!”
“这里的人都挺好,那差役大哥还常与俺们一块下河摸鱼玩哩!”
“这里还有不少会读书识字的长官大人,偶尔还教俺们写字,俺现在已经会写自己名字了!”
陈小山满脸喜意,谈笑间充斥着对徭役生活的满意。
“竟有这好事?原来服苦徭也能这般快活?”
苦徭苦徭,这是百姓们对徭役的说法,从这称呼也能瞧出,他们对于徭役的看法。
陈大山绝没有想到,自家儿子服的这趟徭役,竟是如此轻松快活,如此看来,他先前的担忧,全是多余了。
心下正自高兴,陈大山放眼四望,正想看看自家小子劳作的工地,却在这时,打老远处,驶来一辆华美马车,那马车四周还有不少兵卒护行。
马车驶近,车帘撩开,陆羽探出一个头来,问道:“士奇,这是何人?”
话音落下,杨士奇也同样探出个脑袋来,朝陈大山望了一眼道:“哦,这是在我营中服役的陈小山的亲眷,今日过来探视。”
陈大山立马认了出来,这后面的人,正是先前给他指路的文官,至于陆羽的身份,他当然不清楚,可看杨士奇对其恭敬有加,便也能猜出个大概。
是以,陈大山赶忙规规矩矩跪下,朝陆羽拱手行礼。
“既是亲眷,便一起去吧!左右今日要说的事,与他们的家人也有关联。”
陆羽倒无暇顾及陈大山,只略摆了摆手,便吩咐马车驶去。
陈大山听得一头雾水,刚从地上爬起来,便回头问自家小子道:“这是哪位官老爷,怎生得这般年轻?”
照说官老爷都是须发齐整,威风赫赫,可这位官老爷脸上连跟胡须都没有,却是不怒自威,颇有些骇人气势。
陈小山也是一脸迷糊道:“听说是咱们督造大人,说是京里下来的官儿,可厉害着呢!”
“京里来的大官?那他方才说……带上俺是做什么?”
陈大山骇得脸色煞白,升斗小民,可不敢招惹权贵达官,陈大山唯恐避而远之,可听方才陆羽的话,显然要召他去做什么。
父子俩正自迷糊,却又有役卒组长前来传话,说是要召陈大山陪同一起,跟着听督造大人宣读上命。
陈大山糊里糊涂,被组长领着跟在自己儿子身后,一道走向前方开阔空地。
那片空地正是陈小山他们组前阵子开垦铺平的大路,足有近十丈宽,近百人并排而坐都绰绰有余。
此刻,已有不少役夫卒吏盘腿坐下,面朝前方洛阳城方向,陈大山也跟着儿子一起,坐到了他们那个小组的地盘。
眼下会议尚未开始,四下还十分喧闹,父子俩坐在一起也在低声议论着。
“这究竟是开的什么会?”
“这年轻官老爷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他一个京里来的大官,见咱们这些泥腿子作甚?”
父子俩正自嘀咕,却见陆羽已迈着大步走上前来,他一登场,立有役卒们上
来维持秩序,控制场面。
众役夫再不敢喧哗,场面立时安静下来。
“本官做个自我介绍,我乃此次新都督造使陆羽,受天子钦封,全权掌管此次洛阳新都建造工事,今日尔等会坐在这里,受朝廷征发服役,也全是受本官之命。”
陆羽一上来,做了个自我介绍,随即讲起迁都大事。
“想必大家都很清楚,我们来到这里开垦荒地,是为朝廷修建新的都城,这新都城,势必会修得无比雄伟壮阔,当称是世上第一大城,如此巍峨壮丽的都城,便出自你们手里!”
将扩建洛阳城的计划大致描述一通,陆羽说得情绪激昂,可场下的年轻人们,包括随行陪同的陈大山,俱都是一脸懵逼。
他们倒并非听不懂人话,只是对于他们而言,这京城修得再巍峨壮阔,与他们何干?
他们这些泥腿子,只是被迫来服役的,即便这阵子吃住得还算满意,却决没有激起半点奋斗激情。
踏踏实实干完活,早些回家与亲人团聚,才是这些人最渴盼的。
“看来,诸位对这修建都城的计划,不甚关心啊!”
陆羽显然早就预判到众人反应,此刻丝毫不慌,继续道:“也是,你们的确不应该关心这京城,毕竟你们累死累活,修出的繁华城池,压根不属于你们,这里再热闹兴盛,都是那些达官贵人和士绅老爷的,你们干完了活,就只能乖乖回到家乡,继续种你们的田,过你们的苦日子。”
陆羽这一段话,显然正契中了在座众人的心思。
那些刚成年如陈小山这般的,或还不懂事,可年纪稍长些的,体会过世情冷暖的青壮年,此刻俱是一脸激愤。
凭什么,都是爹生娘养,为何有人一出生便能住在高门大院,享受锦衣玉食?而为这些富人建造琼楼阔院的他们,却只能吃糠咽菜?
而参与过多次徭役的陈大山,对这些最是深有体悟。
想到自己多年辛苦服徭,可修成的路、盖成的屋,没有一样是自己能享受到的,陈大山不禁咬牙切齿,悲愤交加。
“可是,今日我若要说,这京城与诸位息息相关,你等可会相信?”
却在这时,陆羽一声高喝,打断了众人的悲戚思绪。
这话一出,场面立即混乱起来。
这煌煌京都,与他们这些泥腿子有何关联?
他们这些人中,大多数连府城都没去过,更有甚者,半辈子没出过村,连县城的繁华都没看过,说京城与他们有关系,这不是说胡话吗?
饶是陆羽是京城下来的官员,众人还是忍不住吐槽起来。
可陆羽丝毫不恼,反是一脸笑意,看着场间哄闹。
待得众人议论声止,他才笑眯眯的继续说道:“在本官看来,诸位作为京城的建设者,理当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理当也做一回京城人。”
此言一出,四下立时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吓得噤声止话,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做京城人,对在座众人而言,这等美事,只曾发生在梦中。
莫说他们压根没钱在京中安家,便是给足了钱,凭他们的身份,也无权在京里落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