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 杀鸡儆猴
武英殿内,朱标的话直透屋瓦道:“父皇,宋先生品行高洁,忠贞不二,他如何能是胡惟庸一党?父皇若因此事处决宋先生,岂不叫朝堂里的忠正之士心寒?”
朱标的据理力争,并没有令朱元璋改变主意。
耐心听朱标争辩完,朱元璋冷哼一声,道:“胡惟庸已经亲口承认,如今朝中文官和士林,都是站在他那边的,倘若他造反成功,那些大儒定会为他辩经,替他洗白,若是如此,宋慎从中搭线,也未必不实!”
他仍忘不掉胡惟庸的供述,并将朝臣与其勾连的责任,怪到宋慎头上。
朱标气得直跺脚道:“胡惟庸的话,岂能相信?”
朱元璋瞪眼:“为何不信?他若没有与朝臣达成默契,岂敢铤而走险?若没取得读书人的支持,他胡惟庸即便造反成功,也会被世人的唾沫淹死。”
读书人的能耐是很大的,能影响舆论,继而影响天下人的言论,要想造反,总得有读书人支持。
凭这一点,朱元璋就判定胡惟庸与读书人有勾结,而这勾结的桥梁,便是宋慎。
朱元璋素来是多疑谨慎的性子,对读书人总秉持怀疑态度,然而朱标可就不一样了,毕竟从小受儒家教养,此刻难免激动。
“父皇何苦以最大恶意去揣测天下读书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此岂不成莫须有了?”
这“莫须有”三个字,可不是啥好词,当初岳飞便因这罪名,被宋高宗杀害,拿这罪名栽到朱元璋头上,岂不是骂他昏君?
朱元璋当即便跳脚发火了,拍着桌子直瞪眼道:“如何是莫须有了?这些年来,那些老酸儒一直都跟咱作对,还想给你洗脑,妄图恢复儒教的地位……”
“依咱看,这些老酸儒的危害,还大过胡惟庸呢!宰相只想分皇帝的权力,那些老酸儒可是想给咱洗脑,要彻底掌控咱的想法。”
“若叫他们成功,咱老朱家世世代代怕都要成为他们的提线木偶,整个大明朝,也会被他们彻底腐蚀掉!”
朱元璋将读书人形容成妖魔鬼怪,自然招惹朱标不悦。
朱标直气得直喘大气,可一时间又找不出词来反驳。
朱元璋见此情形,更是冷哼说道:“还有那宋濂,你莫以为他是什么好鸟!表面上看,他和胡惟庸一直不对付,可实际上,他却暗中答应了宋慎和胡惟庸侄孙女的婚事?”
宋慎可是宋濂的长房长孙,像这种嫡传长孙的婚事,可是干系家族传承的大事。
想也知道,这桩婚事,是经过宋濂首肯同意的,他一个浙东人,愿与胡惟庸结亲,这本来就暗藏心思。
这事,朱标倒从未听过,此时颇为惊讶,可虽是如此,他仍咬着牙辩道:“只凭这一桩婚事,便能定宋先生的罪?”
“不仅仅是婚事,这回胡惟庸发动政变,还有五百倭人帮忙策应,那些倭人已经招供,他们是受南方士绅牵线搭桥,被倭国的怀良亲王派遣而来的。”
一说起倭人,朱元璋恨得咬牙切齿,直接将原本的话题抛开,大声唾骂起来:
“这些倭人,当真可恨之极,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侵扰我大明沿海,如今竟还参与谋反之事……当真欺人太甚,若不将倭国国都踏平,将那怀良亲王头悬北阙,咱安能出了这口恶气?”
看到朱元璋被气得急不可耐,朱标赶忙提醒道:“父皇,我大明主力军还在远征草原,此刻哪有余力去征讨倭国?还是先等一阵,待荡平北元后,再从长计议吧!”
“这还用你说。”朱元璋白了朱标一眼,然后说道:“咱早已经想好了,并不会大规模用兵,而是让俞通源带兵前往倭国沿海,伺机而动,俞通源操练水师已有数年,也该检验一下这水师操练的成果。
而且倭寇时常侵扰我大明沿海,我要让其付出血的代价,他倭寇敢杀我大明一人,咱便叫他付出百人千人代价!”
说到最后,他更是激动的叫道:“寇可至,吾亦可往!自此,攻守之势易也!”
“既然父皇有此打算,那儿臣也没什么意见。”对于倭寇,朱标同样憎恨,再加上从陆羽口中,得知后世华夏与倭人有深仇大恨,他便更视倭国为死敌。
既是死敌,自然是无可不用其级,即使有倭国百姓死于水军之手,他也不会在意的。
见朱标被自己转移了话题,朱元璋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可还没过一秒钟,朱标却再次问道:“可这些倭人又与宋先生有何干系?”
“这些倭
人帮助胡惟庸都是南方士绅牵线搭桥的,而宋濂乃是南方士绅中的代表,一直替南方士人发声,此次造反,说不得就是宋濂为帮助胡惟庸,暗中联系那些南方士绅的呢!”朱元璋的这般解释,显然有些牵强。
朱标当即出言反驳道:“总不能因宋先生与南方士绅来往过密,便将他们的罪过,统统栽到他头上吧?”
“就算不是宋濂从中牵线,那些南方士绅也理当惩处,宋濂既是南方士绅代表,将他杀了,也可杀鸡儆猴,震慑宵小!”
这对宋濂来说,倒算是无妄之灾了,就因他名气最大,就因他也是南方士人,便拿他当鸡,去震慑那些士绅。
许是知道自己的理由太过牵强,朱元璋便强靠嗓门加强语气道:“这件事你不用管,总之那宋濂,咱是杀定了!”
朱元璋这气势着实骇人,若换个人来,怕早就跪地磕头,乖乖认怂了,但朱标又是何许人也,顶撞老爹这种事,虽然少干,但并不是没有。
此刻既已占理,朱标自不会容自家父皇乱来,他当即冲上前去,一掌拍在桌上:“父皇,杀人总得需个理由,你这理由压根就不足以证明宋先生有罪,如何能强动极刑?
再者说了,宋先生识大体、顾大局,这些年来,咱们朱家与天下读书人,已是势同水火,而宋老先生一直在从中弥合,缓和矛盾,若是此刻杀了他,岂不又激化矛盾,惹来群情激奋?”
“读书人有多重要,想必父皇比儿臣更清楚,若与其决裂,只怕我朱家皇族要受世人唾弃!古往今来,父皇可曾见过,与读书人彻底决裂的王朝,能维续长久的?”
为保宋濂,朱标急得脸红脖子粗,当着朱元璋的面,他厉声振喝,全没了平日那敦厚温善的模样。
朱元璋也同样是个驴脾气,见儿子竟敢为宋濂顶撞自己,他更是瞪圆了眼,大拍桌案,粗声喝道道:“咱偏不信了,杀他一个宋濂,咱这大明王朝便要灭亡咯!”
显然,朱元璋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杀宋濂了。
事已至此,朱标只能使出杀手锏了。
将长袖一拂,朱标做势便要转身道:“既然父皇不通情理,儿臣也不愿多说,我这便去找母后分辩,让她来瞧瞧!”说着,他立刻转身,迈步便往外走。
马皇后这词一出,朱元璋顿时怂了,他连忙叫住了朱标,然后气咻咻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以为咱杀宋濂只是为了出口恶气?咱这是在替你消除隐患,免得等你上位后,还受这帮酸儒的欺负!你不懂得体谅为父苦心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向你母后告状?”
虽是语带埋怨,但他的口气明显软了下来,看来,搬出马皇后这张王牌,还是能起到作用的。
朱标也是见好就收的性子,自也收敛起脸上怒容,顺坡而下道:“父皇,得饶人处且饶人,宋先生辅佐父皇多年,又尽心教导儿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闻言,朱元璋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哎!算了,便饶宋濂父子一命吧!”
宋慎是肯定要处死的,毕竟其与胡惟庸有姻亲关系,而且这名单都公布出去了,朱元璋不可能反悔,但其上两代,或可逃过极刑。
事涉谋反,能逃过死罪已算法外开恩,朱标赶忙抱拳谢恩:“多谢父皇!”
“别急着谢!”朱元璋瞪了朱标一眼,继续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让他父子俩去川贵边疆吧,那边到处都是蛮夷,正需要圣人之道谆谆教化,如此,也算他宋氏父子学有所用,为我大明再尽余力。”
一听这话,朱标脸上的喜意瞬间消散。
宋濂多大岁数了,被发配到川贵边疆,只怕是有去无回了。
他倒还想再求情,可看自家父皇那样子,显然是不可能再让步了,他终究也只能点头应下。
终老边疆,总好过立即处死吧!
保住性命,将来或还有回寰余地。
至此,胡惟庸一案,终算彻底终结。
宋濂的罪名,从胡逆附党,降为与逆党来往过密,私相授受,改死刑为流放边疆,至于剩下的涉案官员,皆被判处极刑。
而先前被冤枉牵连的官员,在重新做了份笔录后,也都被放归。
但放出锦衣卫,并不意味着能官复原职。
大多数官员身家清白,放出后自是安然无恙,却也有少部分人,在这次审查中,被查出贪污受贿等其他罪名。
这些人,前脚出了锦衣卫诏狱,后脚又被刑部给
带走,这也算是胡惟庸案的余波。
好在总体而言,这次谋逆案的判罚,还算公正严明,并未做扩大牵连。
朝堂百官对于此次判罚,也大体能够接受。
………………
“当真结案了?”
韩国公府,李善长刚刚收到胡惟庸案结案的消息,终于松了口气。
自听说胡惟庸谋反,李善长便再没睡过一天踏实觉,连手头正在忙的修史一事,也彻底搁置下来。
没办法,他和胡惟庸同为淮西一派领袖,胡惟庸还一直叫他恩师,也是他将胡惟庸提拔起来的,而涉案的陆仲亨、费聚等人,更是他的老兄弟、老部下,向来以他李善长为尊。
真要查起来,他李善长与这些人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焉能不担心被牵连其中?如今终于结束了,没有牵扯到他韩国公府,他也就放心了。
“自然不假,陛下已宣布审判结果,涉案的只有那一十六人,再没有牵连其他,说来也笑,那宋濂老头儿也牵涉其中,被贬去了川贵。”
坐在李善长对面的,是他的弟弟李存义。
此刻听了自家弟弟的话,李善长终于长舒口气。
“如此,老夫终能安心修史了。”
连拍几下胸口,李善长终是宽慰淡笑起来。
“放心吧兄长,此事原本就与咱无关,你何苦吃不下睡不安?”
李存义倒是大大咧咧,翘着二郎腿一副乐天姿态。
李善长撇了一眼,语出奚落道:“也不知道前两日,谁慌得连夜躲到我府上,不敢归家!”
李存义脸色登时一僵,翘起的二郎腿再抖落不起来了。
真要论起来,李善长虽被胡惟庸称作“师长”,可其实二人相交还算是客套,并不过分亲昵。
可李存义就不同了,他与胡惟庸、陆仲亨等人,平日常有来往,隔三岔五便相邀饮宴,这次造反案没波及到他李存义,实属是庆幸了。
李善长又谆谆教导:“此番若非是胡惟庸担心事情传到老夫这里再起波澜,多半是要拉你入伙的,上了那条贼船,不光是你性命难保,便连为兄我也跟着一块掉脑袋,以后你当得谨记教训,日后需得低调做人,莫再招摇了!”
他连番叮嘱,吓得李存义脑门冒汗。
李存义赶忙拱手,连连称是。
李善长这才放下心来,叮嘱两句后,便自出门,继续忙他的修史大业去了。
………………
胡惟庸案后,朝堂回归平静。
朝臣们刚从担惊受怕中缓过来,可不敢再闹出什么动静,招惹天子不悦。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已到七月。
七月已正式入暑,应天府已十分炎热,然而此刻,武英殿中凉风习习,沁人心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