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五章 鸿门宴
倭国远离中原,与大明其实并无深仇大恨,此次怀良亲王倾家荡产,来支援胡惟庸的造反行动,这当然不是因为心善。
一者,怀良亲王与大明沿海的走私海商常有利益往来,此行也是由那些海商从中撮合,二来,也是当下倭国内部混乱造成的结果。
如今的倭国,其实并非大一统王朝。
如华夏有个南北朝一般,此时的倭国,也同样是南北对峙。
北朝室町幕府,在这一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满的领导之下,蒸蒸日上,已经统一了本州和四国。
而南朝这边,人才凋零,众叛亲离,目前已是回天乏术。
双方实力悬殊,北朝统一这个倭国,已是指日可待,故此,足利义满才并没有急着渡过关门海峡,发动战事,而是向南朝发出劝降文书,希望能够用更温和,也更省事的方式,来统一全国。
这一政策,用倭人说法,叫作“和平合体”。
当然,不动用武力,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倭国正统的皇室在南朝。
而面对足利义满的劝降,南朝内部,又形成两派。
一派是同意“和平合体”,赞成投降的“和议派”,以倭国皇太子为首,另一边,则是希望积极反抗的“武断派”,怀良亲王是其领袖。
面临是打是和的难题,倭国天皇虽然有些举棋不定,但他实际上也偏向于和议派,这也使得怀良亲王的处境非常的不妙。
一旦天皇与皇太子父子俩达成共识,那他们恐怕会立刻向北朝求和,到时候,作为“武断派”之首的怀良亲王结局就只有一个死,而后拿着他怀良亲王的人头,表明求和立场。
在这种情况下,怀良亲王必须思危求变,想办法改变当前困境。
在收到大明走私海商的请求后,怀良亲王再三思虑,终是答应派人帮助胡惟庸,刺杀朱元璋,而他所能得到的回馈,便是胡惟庸在上位后,大力援助倭国南朝,并派兵帮忙抵御“北寇”。
若是其他国家,得到这种提议,多半会嗤之以鼻,但对骨子里刻着极端冒险精神的倭人来说,这提议有极大的诱惑。
怀良亲王已走投无路,唯有铤而走险,因此,他精心挑选了五百武士,赌上倭国国运,也要拼个一举翻盘。
“明日观赏祥瑞,陛下身边的护卫不会太多……”
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胡惟庸将行动细节一一完备。
他给每个人都制定了详细任务:
吉安侯几人率领家丁死士杀进去,直接诛杀朱元璋。
而如瑶和尚,便带着两百僧兵,前去冲击东宫,将东宫之人赶尽杀绝。
至于剩下的三百僧兵,则由费聚率领,守在老宅四周,阻拦有可能出现的援兵。
其目的,自然是阻挠八方援兵。
“诸位都记住,明日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不成功便成仁,朱重八的狠辣想来诸位也都清楚的!”
将具体细节落实到位,胡惟庸又做了最后一次叮嘱。
旁边众人听得明白,也都干脆点头。
造反这种事,没那么复杂,只要出手果断,见一个杀一个便是!
……
聊到深更半夜,一行人才离开相府。
这时候,先前激动不已的胡惟庸也似变了个模样,他默不作声,出门走到正厅堂,深深的注视着那厅中的灵位,而后奉上香火。
“天赐,快了!明天便是为父为你报仇的日期,届时,那群害死你的人,都要下去陪你!”
烛火摇曳,胡惟庸的神情,更显森然可怖。
……
醴泉便是指甘甜如酒的泉水,这种东西,寻常世间都难遇到,而一口废弃古井里涌出醴泉,更是世间难得的稀奇事。
毕竟在传统认知中,这醴泉乃是天降祥瑞,但凡出现,必是天下幸事,因此,当胡惟庸上奏祥瑞后,朱元璋大是高兴,不仅自己前来,连着六部尚书,也一并带了过来。
这种值得普天同庆的大事,多带些朝廷命官做见证,也是彰显天命的重要手段。
傍晚,朱元璋和一干朝臣齐聚胡家旧宅。
刚一进宅院,朱元璋就大是感慨。
“想当年,咱还曾来过这宅子,与胡相共品甘霖美酒,当年喝酒可还得从宫里精选贡品,带来与你分享,现在倒好,这古井里竟能泛起酒香来!”
借着这祥瑞,朱元璋大忆当年,谈其与胡惟庸昔年的交情来。
闻言,胡惟庸眼含热泪,感慨起来:“当年老臣身子骨倒还康健,如今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咯!倒是陛下素来龙精虎猛,风采不减当年,老臣当真害怕,不能再多侍奉陛下几年。”
朱元璋自也连连摆手到:“胡相说的甚么话,咱可离不开你,还得指望你替咱看着朝堂呢!有你在,咱才放心啊!”
二人谈话忆当年,又借这祥瑞展望起未来,说着笑着,不亦乐乎,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这两人是多年好友,殊不知双方都在演戏呢!
说笑间,胡惟庸领着朱元璋和群臣一起朝宅院深处去,没多久,便走到旧宅后院。
后院里杂草丛生,空无旁物,一望便知早已空置许久,院子东南一角,倒的确有大片树荫,而在那树荫下则是一口老井。
“这栋宅子的上任主人乃是前元开国重臣,这口古井,便是前元时挖建的,原本这井干枯多年,也无人打理,却是不知怎的,前两日这枯井竟冒出醴泉。”
“想必,是上苍感念北伐谏辛,特意降下祥瑞,一是让陛下您放宽心,二是庆贺我大明军荡平北元,得胜还朝!”
听胡惟庸说得玄乎其玄,但百闻不如一见,朱元璋索性背起手,小步慢踱到了井前。
刚一探头,便问道一股酒香甘甜。
果真,醴泉现世,天降祥瑞!
常言道,古井无波。
一口旧宅枯井,原本已闲置多年,压根没有半滴水,可此刻,井底竟汩汩涌上清泉。
泉水翻涌,直冲到井口,散发出迷人醇芳,如此奇景的确叫人瞠目结舌。
众人看得欣奇,忍不住低头,伸手触了触。
清泉水冰凉透骨,扫去初夏暑热,让人倍感舒爽。
显然,为了迷惑朱元璋,胡惟庸倒真用了些心思。
“恭喜陛下,枯井之中涌出醴泉,乃是大吉之兆,预示这我大明此次北伐大业定能马到成功!”刑部尚书开济当即恭贺道。
开济话音未落,兵部尚书赵本也不甘示弱,道:“陛下乃是百年不遇的明主,枯井之中涌醴泉,便是上天降下祥瑞,告诉天下人,陛下的贤德啊!”
这群大臣嘴皮子一个比一个厉害,都快将朱元璋夸赞上天了。
朱元璋虽然知道内情,却架不住好话催人喜,此刻他一脸笑意也是发自内心道:“好,诸位爱卿说得对,天降祥瑞,预示我大明北伐能旗开得胜,功成还朝!”
“旗开得胜,功成还朝!”身边众尚书自也齐声高呼。
笑眯了眼,朱元璋转身朝胡惟庸夸赞道:“也就是胡相德才兼备,得上苍眷顾,这才为我大明降下祥瑞。”
朱元璋开了头,身后那群狗腿子尚书自也紧随而上,齐齐向胡惟庸拱手祝贺,溢美之词不断。
胡惟庸被夸得老脸涨红,连连摆手自谦。
而后,他又朝朱元璋拱手道:“天降祥瑞,乃我大明福兆,臣已在厅中备好福宴,恭请陛下移步大厅。”
醴泉已经观赏完了,自然是该赴宴,朱元璋也不会拂此美意,大笑着踏步入厅堂,身后众人一齐跟了进去。
此刻,厅堂中早已打扫干净,装点了红绸彩锦,桌上也已摆置好餐盘碗筷。
“陛下先请入座,臣这就去安排宴席。”
朱元璋点头应允,胡惟庸立马转身,退了出去。
“瞧胡相这急促的脚步声,显然他对这宴席很是用心啊!”
一旁的尚书们还在打趣,可朱元璋却紧盯胡惟庸的背影,久久不肯挪眼,一直到胡惟庸的背影消失,朱元璋终于收回视线。
他的嘴角勾起抹浅笑,眼眸中闪过一道精光。
“陛下,请就座!”
几位尚书仍有说有笑,抢着伺侯天子。
欢快氛围里,众人依次落座,等着酒席开场。
可等了一阵,仍没等来酒菜上桌,众人稍有些好奇。
照说胡相素是稳重之人,办事不该如此拖沓,莫非是出了什么问题?
却在这时,忽听得堂外传来一阵轰隆声,间或还有细碎的锵锵响动。
这声音像是脚步,又夹杂着金属碰撞声,着实来得诡异。
席上众人听得莫名其妙,正自张头顾望,却又听见一声震喝:“站住!吉安侯,陛下正在堂内,你穿甲持刃来此,意欲何为?”
这是天子近卫的喝喊声。
而后,便是陆仲亨的高声答话:“尔等乱臣贼子,竟敢谋害陛下,今日本侯要为陛下报仇雪恨,诛杀你等恶逆!”
这话传到堂中,众尚书全听傻眼了,陛下不好端端在这坐着吗,哪来的谋害?再看朱元璋,此刻端坐如山,毫无波动。
正自好奇间,堂外已传来刀兵交击声,竟已开始大打出手。
“吉安侯这是做什么?竟敢与天子近卫动手?”
这时候众尚书才反应过来,陆仲亨这哪里是什么护驾?他分明是带兵造反,方才说什么“为陛下报仇雪恨”,不过是个由头借口。
“怎么回事?这里是胡相府邸,为何吉安侯……”
朱梦炎急得满头大汗,正自嘀咕时,却又忽地一惊,胡惟庸素来和陆仲亨等人走得极近,此事又发生在胡相旧宅……
“胡惟庸他这是……反了……”
朱梦炎一声高呼,将蒙在鼓里的众尚书全都唤醒。
众人自也慌张起来,嘴里叫道:“胡惟庸胆大包天,他想干什么?”
“他不知谋逆乃是诛九族的大罪吗?”
“当真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恨声将胡惟庸一众骂了半天,众人方又想起,此刻外面正发生乱战。
若是天子近卫能抵挡对方攻势,自还好说,可若是被陆仲亨一众闯进来,那麻烦可就大了。
造反谋逆,那是要杀人见血的。
朱元璋必死无疑,他们这些见证者,怕也逃脱不了,众人面露惶恐。
“咱们该怎么办?对方来势汹汹,显然早有准备,天子近卫怕是抵挡不住……”
想到这里,朱梦炎赶忙冲到朱元璋近前,道:“陛下,此刻情况危机,还请陛下暂作退避!”
话音刚落,户部尚书徐铎当即站出反驳道:“退,当下还能往哪退?这宅子是他胡惟庸的,他既将咱们安排在此,想必在四面都部署好了人马。”
此言一出,人人惊惶无措,骇得在屋中四下走动,慌忙寻了一圈,没找到逃离路线,众人这才扭头看向朱元璋。
这时候,只能寄希望于天子了,毕竟当下只有朱元璋一个人还安坐如山。
环视四周,朱元璋仍是一脸镇定,他笑着轻拂衣袖,呵斥道:“你们慌什么?堂堂六部尚书,遇这么点事就手足无措了?”
说话间,他将胸膛一挺,摆出镇定姿态,道:“咱都不急,你们怕个什么?”
闻言,众人都无言反驳,这时候,朱元璋才朝着身边的人说道:“平安,发出信号吧!”
此刻,众人才惊觉,天子身边的人居然不是云奇,而换成了平安,莫非陛下早就预料到了会发生这事?
沉静如水的平安终于开始动了,他先是朝朱元璋拱了拱手,随即走到厅堂门口,从袖口掏出一支响箭,朝天上放了出去。
随着“啪”的一声响,响箭窜上天空炸开,在空中绽放出灿烂烟火,显然是在传递信号。
看到这里,众尚书哪里还不明白,胡惟庸的造反,早在朱元璋预料之内,否则,他怎能稳坐如山,又提前把云奇怪换成了平安?
眼下信号已发出,援兵即将到来,陆仲亨一众,想必是打不进来了。
众人心中的惧怕烟消云散,不由长舒口气,随即心中暗暗腹诽:陛下既早知一切,为何不早通知他们?弄得他们如此失仪,真是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