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淮西勋贵的不安
“陛下,臣愿献上免死铁券,求陛下留臣一命!”
此前的吴祯和唐胜宗,都是靠着免死铁券逃过一劫,廖永忠想着也能如此。
朱元璋却仍是冷眼漠视,他缓缓摇头道:“你以为有了免死铁券,便能横行无忌了?你可知因你一人,耽误了北伐大业!”
大手一挥,朱元璋背过身去,幽戾阴冷的嗓音自他后背传来:“影响北伐,形同谋反,不在免死铁券赦保之内!”
免死铁券的背面,的确有明文标注,谋逆大罪不能免死。
朱元璋这解释,乍听之下倒也合理。
可廖永忠却彻底傻眼了。
要说贩点私盐就算谋反,那之前的吴祯败坏军纪,致使倭寇泛滥,再有唐胜宗带着兵马直冲钦差行辕,这两人的罪过不比他大得多?
廖永忠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所谓免死铁券,不过是个样子货。
他朱天子认账的时候,这铁券就能免死;
可若朱天子不认,它不过一块废铁!
眼看朱元璋背负双手,连正眼都不愿给自己,廖永忠心知这回已在劫难逃,心死之下,他整个人都瘫在地上,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苦笑着说道:“陛下既然已经有了决断,何苦还过来看臣?”
直到这时,朱元璋才缓缓转过身来,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瘫坐在地上,廖永忠只感觉朱元璋有如山岳般高大威耸,此刻,那大山压了下来,渐渐逼近。
朱元璋那冷厉如刀的双眼越来越近,直逼到廖永忠面前。
“咱问你,当初小明王之死,究竟是谁授意你干的?”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语气中却满溢杀气。
听到这问题,廖永忠愣了一下。
随即,他即是突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原来陛下是想要知道这个答案呀!哈哈哈!”
这一声声大笑,立时将他脸上的惶惧、颓丧统统扫去,令他变得癫狂、无畏。
“是谁授意?那人可就多了!”
抛却恐惧,廖永忠坐直了身子,仰头一脸无惧道:“李善长、杨宪、刘伯温、徐达、汤和……”
他将满朝文武的名字,统统念了个遍道:“这些人,哪一个不希望那小明王死?哪一个都曾授意,让我杀了那小明王!”
此时的廖永忠状若疯魔,说出的话是真是假孰难判断。
见廖永忠这样子,朱元璋心知得不到答案,他冷哼一声,摇头退了出去。
牢门关上,朱元璋重重叹了口气,原本来这里,就是想问个答案,既然得不到,他也无意再强求了。
“陛下,德庆侯……该如何处置?”
这时候,毛骧凑上来,看了眼牢房内的廖永忠,回头问道。
朱元璋敛目想了想,甩了甩手:“罢了,给他个体面吧!”
……
次日一早,朝臣们早早赶到宫门口,等候朝会。
来得太早,自然便闲聊起来。
闲谈中,竟爆出个惊天消息。
“听说没有?昨晚锦衣卫诏狱大牢出大事了,德庆侯自知罪无可恕,竟撞墙自杀了!”
有人说得手舞足蹈,煞有介事。
这一番招摇表演,立马引得更多人关注。
“德庆侯?他不是贩卖私盐么,这点小事怎会自杀呢?”
“贩私盐可不是小事,朝廷明令规定,贩售私盐者,斩!”
“嗨,一般人是杀无赦,可德庆侯手握免死铁券,怎会因这点小事送命?”
震惊之下,众人立马开始讨论其死因。
大家都是聪明人,很快便怀疑起来,贩盐绝不至于自杀谢罪,定是有其他原因。
“说不得,这贩卖私盐只是个借口,德庆侯定是犯了陛下的什么忌讳,才被抓去杀了!”
这一猜测,立即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
毕竟廖永忠是被锦衣卫抓的,才进诏狱一天就死了,整件事透着玄乎,只有触了朱天子逆鳞这一种解释,才显得合理。
“到底犯了什么忌讳呢?”
“谁知道呢?”
“咱们可得小心着点,陛下心情怕是不好,再招惹了他,只怕……”
一时间,百官战战兢兢,茫然惶恐。
……
“老爷,朝中都在传言,说德庆侯撞墙自戕,是因为犯了陛下忌讳,现如今,满朝上下胆战心惊。
”
胡惟庸府,胡添正将搜集来的情报悉数上报,胡惟庸正翘着二郎腿喝着茶,茶杯都遮掩不了他那上翘的嘴角。
“干得好!”
放下茶杯,胡惟庸满意点头,但他却并非冲着胡添,而是扭脸朝着另外一个躬身点头的中年人。
这中年人穿一身官袍,此刻站在胡惟庸身边,他的姿态竟比身为家奴的胡添还要卑微。
听到胡惟庸的夸赞,他更是不住点头,脸上还挂着谄媚笑意,若是有其他朝臣在场,定能认出这中年官员,竟是早上朝会前,率先提及德庆侯自杀之事的官员。
也正是此人,在官员中散布消息,说廖永忠犯天子忌讳,遭天子诛杀。
“为相爷效劳,是下官福分。”
谄笑中,这官员连连拱手,好一副奴才模样。
胡惟庸则是得意颔首,随手挥了挥。
看着那中年官员笑意盈盈地退去,胡惟庸脸上的笑容更张狂了,这一切,都是他的谋划,
要不是有胡惟庸帮忙掩盖,廖永忠贩卖私盐之事怎么到现在才会被捅出来,随后胡惟庸更是提起小明王之事,引得天子暴怒,而在廖永忠死后,又第一时间将消息散布出去,并引起百官惶恐。
做这一切,他都是为了报仇。
胡惟庸很清楚,若想报仇,离不开陆仲亨等淮西勋贵的帮忙,但这些人都是开国功臣,也是大明朝的既得利益者,若非被逼到绝路,他们绝不会造反。
此番廖永忠事件,就是他策反淮西勋贵的重要一步。
不管杀死小明王的幕后主谋是谁,但在所有人看来,这就是朱元璋下的命令。
而廖永忠身为这条命令的实际执行者,他其实是朱元璋的大恩人,连这恩人都被杀了,那其他淮西勋贵呢?
胡惟庸心中已想好一套劝反说辞,正自得意,门外又有下人禀报:“相爷,吉安侯、平凉侯等几位侯爷求见!”
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胡惟庸当即扬手道:“快,请进来!”
“相爷,德庆侯的事你听说了没?听说他已经撞墙自杀了!”
陆仲亨、费聚等人刚一进屋,就急不可耐地凑上来,他们争先恐后,问的全是廖永忠的事。
胡惟庸高坐上首,自是优哉游哉地点头。
陆仲亨等人立马追问道:“相爷可知此事内情,廖永忠究竟犯了何事?”
一群人将胡惟庸围了个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地追问,显得很是急切。
胡惟庸不疾不徐,笑着扫了一眼众人道:“陛下在朝会上不是说过了吗?德庆侯是因为贩卖私盐,才被锦衣卫抓捕。”
这的确是廖永忠明面上的罪名,也是他的死因。
但费聚当即跳出来反驳道:“相爷,这种话拿出去骗骗无知百姓也便罢了,说与咱们听,不是拿咱当三岁小孩吗?廖永忠可是德庆侯,这种人当真会因贩卖私盐被抓,还会撞墙自杀?”
众人也赶忙附和道:“对啊,绝不可能,定是另有内情!”
众人围将上来,吵嚷催逼个不停,倒给胡惟庸架上了。
胡惟庸倒也没有反驳,只苦着脸连连摆手,看似为难道:“诸位要问这些作甚?”
陆仲亨当即道:“廖永忠多半是犯了陛下忌讳才掉了脑袋,我等如何能不急?”
费聚点头:“若不弄清楚原委,万一有个行差踏错,岂不步廖永忠后尘?”
都说君心难测,又说不得妄自揣测帝王心思。
可身为天子近臣,哪个不想打听皇帝的忌讳,尤其,朱元璋还是性情难测,脾气暴烈之人,摸清其脉门,能免去自己无意冲撞,招致灾祸的风险。
胡惟庸仍不肯答话,反笑着安慰道:“几位侯爷都是有免死铁券的,就算犯了什么罪,也可免于一死,何必怕这个?”
不说免死铁券还好,一提这事,陆仲亨等人又炸锅了。
费聚粗着嗓门叫道:“德庆侯也是获赐免死铁券的,可终是免不了一死,由此可见,免死铁券能不能起到作用,全凭陛下心情。”
说着,他又凑近一些,拱手郑重道:“还望相爷如实相告,也好叫我等提前提防,莫触了陛下霉头!”
其余人也赶忙拱手,附和说道:“望相爷解疑答惑!”
被这么多人殷切请求,胡惟庸也显得有些无奈,他捋须稍作思虑,终是叹了口气:“罢了,便与你们说好了!”
说着
,他故作谨慎地朝门口看了一眼,随即朝胡添挥了挥手。
胡添心领神会,立马转身出门,顺带手将那堂门也给关上。
显然,胡添已在门外把守,绝不叫任何人靠近。
这般谨慎态度,倒更叫一众淮西勋贵放心。
做足了准备,胡惟庸这才将扫了一圈众人,在确定并无生面孔后,再次招手,唤众人靠近。
而后,他才低声道:“德庆侯之所以被擒,又突然暴毙,并非因为贩卖私盐,而是……与当年小明王之死有关!”
此话一出,四下人人皆惊。
费聚瞪大眼,既惊又骇道:“小明王之死,不是陛下下的命令吗?”
言下之意,陛下自己命廖永忠杀人灭口,事发多年后,又怎会因那事再杀廖永忠。
当然,命令究竟是谁所下,至今无人知晓,他们认定是朱天子,也只是根据形势和结果所做的推断。
毕竟这推断,在大多数人看来,都是最合理的。
陆仲亨倒更“精明”些,立马给出猜测:“想来……陛下觉得此事是他的污点,不愿再叫别人知晓内情,于是他将唯一知情的廖永忠杀了,彻底灭口!”
这一推断,显然符合情理,也符合朱天子的一贯风格。
众人稍一思虑,连连点头:“该是如此了!”
他们立马又看向胡惟庸,寻求最后的肯定。
胡惟庸不肯作答,只幽笑着端起茶杯,默默品茶,这架势,显然是“默认”的意思。
众人更加确信,立马咬牙怒骂起来。
骂得最难听的,要属南雄侯赵庸了。
“陛下未免太薄情寡义了,廖永忠替他除了心腹大患,他反倒恩将仇报,他对咱们也同样狠心,我等都是替他打江山的旧将,近日却连番遭他打压,先前那……”
这些日子以来,赵庸一众多次受天子打压,早就一肚子苦水,这会儿趁着群情激奋,一股脑地将怨念全倒了出来。
正说得起劲,胡惟庸却突然站起来,朝众人比了个噤声手势道:“诸位侯爷,慎言!”
众人自不敢在胡惟庸面前放肆,忙都闭上了嘴。
胡惟庸环视一周,旋又郑重背起手来:“诸位可都得记牢了,今日之事,莫要再提了。”
一者小明王是天子忌讳,二来众人在这里妄议天子,本就是杀头大罪。
陆仲亨等人自也知晓其中利害,连忙拱手:“相爷放心,我等自会小心。
胡惟庸环视一周,满意点头,又补充道:
“你等记好,今日本相可什么都没说,你们也权当没来过我这里,出了这个门后,便将今日之事统统忘掉!”
众人自都拱手:“我等自会牢记相爷教诲!”
嘴上说忘记,可心里当真能忘记吗?
众人面面相觑,彼此眼里都闪烁着异样神采。
担忧、惶惧、记恨、不甘……
……
廖永忠的死,在朝堂里引起极大不安。
明面上是畏罪自裁,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的死是天子授意,众人不免担忧害怕起来。
免死铁券都起不了作用,足可见天子手段之狠辣,但联想此前的唐胜宗等人,至今仍活得好好的,众人又稍松了口气。
毕竟知晓此事与小明王有关的,只有陆仲亨等人,大多数人只当廖永忠是延误了北伐战机才被秘密处死。
时日一长,众人渐渐发现,朱元璋没有再借题发挥,将事情波及到其他人身上,这倒叫大家放宽了心。
而廖永忠之死,也随着时间推移,慢慢不了了之。
转眼间,洪武十二年,也已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