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空指点叶落烟雨

第两百九十八章 汪广洋自缢

陆羽并未立刻回答朱标的疑问,反而说了另外一件不相干的事道:“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去年,陛下曾经下令,往后朝下直奏天子时,不许关白中书?”

“关白?”

陆羽莫名将话题扯远,朱标听得两眼一懵。

“关白”之令,朱标自然是知道的。

所谓“关白”,即是朝臣在直接向天子上奏时,要同时给中书丞相留存一份。

朱元璋取消关白,即是将这道程序废除,日后单独向天子上奏时,再不必给中书留存。

“这又与占城国来使一案何关?”朱标有些不明所以。

陆羽淡笑着说道:“这两桩事,其实本质是一件事,无论取消关白,抑或借占城案大肆盘查,其实都只为一个目的。”

他顿了顿,眸光微凛道:“陛下在削弱中书省的权力!”

“中书?”朱标一惊,

细一思索,这占城来使案的确与中书省有关,这次大肆盘查,也的确有针对中书省的意思,尤其是汪广洋,先前毛骧递来的卷宗中,第一页便记着汪广洋的犯罪实录。

“竟是如此!”

朱标恍然大悟:“敢情父皇醉翁之意不在酒,竟在中书省!”

“若只是削弱中书省也就罢了,但看陛下这样子,显然……”说到这里,陆羽停了下来,后面的话并没有说清楚。

“莫非父皇还想要裁撤中书省不成?”朱标是聪明人,哪里听不出陆羽下面的话,顿时一惊,叫道。

自唐以来,三省六部辖制天下,其中又以中书省为最高权力机构。

中书省代天子总揽天下奏事,堪比是天子最佳助手,其主官便是俗话说的“丞相”。

这一机构,已存在了数百年,一直是天下文臣心中梦寐以求的圣堂,现如今,朱元璋竟要裁撤中书省。

可想而知,消息一传出去,会引起多大的风波。

朝堂震动自不必说,天下剧变也未可知。

朱标已惊得面色惨白,不住倒抽凉气。

陆羽看他这模样,不禁撇了撇嘴,心里腹诽不已:朱元璋可不只是裁撤中书省,他还想彻底罢免相权,一权独揽呢!

朱标若知道这消息,怕不更胆战心惊?

僵坐在椅上,猛猛抽了几大口凉气,又颤巍巍灌了几大口茶水,朱标的脸色方才恢复镇定。

他缓缓抬头,紧了紧腮帮子:“此事干系甚大,影响恶劣,父皇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我这就进宫,劝父皇打消这念头!”

“等等!”

不待朱标迈步,陆羽叫住了他道:“陛下心意已决,殿下你觉得能劝得动陛下吗?”

朱标一愣,回想起刚刚在武英殿的对话,顿然泄了气。

陆羽缓步走到他目前,微微拧眉:“更何况……殿下难道不觉得,当下中书省的权力,确实太大了些吗?”

闻言,朱标神情一凝,心中思绪丛生。

多年辅佐理政,他自然也感觉到了中书省对自己的掣肘,若真能削弱中书省权力,对于巩固皇权、联通下臣倒也有好处。

朱元璋此刻当这恶人,日后必定荫及后辈子孙,而他朱标,便是第一个受益者。

想到这里,他陷入犹豫,难作抉择。

他心绪混乱,自然也反映到面上表情,先前喊着要劝谏天子,这会儿眉头时舒时展,脸色时阴时暗,足可证明他心中已然动摇。

见此情景,陆羽不由暗自一叹。

权力,果真是这世上最猛烈的毒药。

朱标这等温厚仁善之辈,在涉及权力纠葛时,也忍不住贪婪。

事实上,陆羽对朱元璋的图谋,并不赞成的,没有相权掣肘,皇权无限扩张,并非是好事。

若皇帝精力旺盛,能力出众,这倒有益于天下;可若皇帝是个昏庸之辈,缺少了相权辅佐掣肘,那这份昏庸便会无限扩大,最终祸害天下万民。

可陆羽虽是不赞成,但对于当下朱元璋的手段,却愿漠视纵容的。

裁撤中书不行,但若削弱中书权力,扫除皇帝和百官、万民之间阻碍,却是有益于天下大治的。

“且等等看吧!”

陆羽忍不住拍了拍朱标的肩头,叹息一声道:“兴许陛下这雷霆手段,恰是刺破朝堂顽疴的最好手段!”

……

深夜幽黑,乌云盖住星月,应天城被漆黑彻底笼罩。

广洋府邸中,书房仍有烛火闪动,残烛如豆,恰照亮一方书屋,自远处看,这些微光亮在漆黑兀自挣扎,显得独木难支。

此时的汪广洋并没有睡,他正在这凄亮的书房中走来走去。

叹息声,脚步声,不停起坐发出的竹椅咯吱声,凭空给寂静书房添了几许凄惶。

“吱吖~”

竹椅再度发出响动,汪广洋又一次走累了,重重瘫坐下去。

没多久,他渐渐恢复体力,复又起身踱步,而后,再度瘫坐回椅上。

同样的动作,不断循环往复,直至体力终于耗尽,他又一次瘫回椅上,整张脸苍白如纸,溢满冷汗,他好似被抽去了魂魄,行将就木。

事实上,此刻这衰败模样,并非是体力耗紧之故。

自今日,内宫总管云奇来过一趟后,他就一直是这副失了魂魄的模样,也正是从那时候起,他就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来回走动。

“陛下啊陛下,您何苦这般焦急呢?老臣也没几年可活,何不等……”

有气无力地哀吟几句,汪广洋又是重重一叹。

闭眼修整思绪,片刻之后,他又忽地睁眼,像是下定了决心般,他忽地深吸口气,而后坐直了身子。

这一瞬间,他仿佛回光返照,突然又有了精神。

“来人,将几位公子都喊进来!”

对门外高呼一声,汪广洋终又叹了口气,随即伸出手,够了够摆在桌前的纸张。

那张纸上,记有他汪广洋风流轶事,又或说是他的犯罪实录。

咬了咬牙,他将那纸张递上前去。

烛火摇曳,纸张微晃,两个微微晃动的事物乍一接触,便擦出火花,燃烧起来。

片刻之后,纸张已然消失,桌上只留一摊灰烬。

“父亲,您喊我们?”

就在这时,门口想起敲门声,汪广洋的三位嫡子已奉令赶来,等在门外。

汪广洋忙将桌上灰烬扫落,清了清发干的喉咙:“进来吧!”

房门被推开,三个中青年男子走了进来。

长子汪子持、次子汪子守、幼子汪子元。

这三人俱都在朝中为仕,只不过资质平平,未有太大建树。

三人甫一进门,自都规规矩矩走到书桌前。

刚一望见汪广洋,三人俱是大惊道:“父亲,您怎会这般气色衰败?”

饶是汪广洋方才已强打起精神,他脸色仍很难看,苍白中带着衰弱,像是久病未愈。

“孩儿这便去请郎中。”说完,汪广元更是转身便朝门口去。

可他还没跑到门口,汪广洋已一声断喝:“回来!”

汪广元虽然不解,但还是停住了脚步,随即,汪广洋朝三子招了招手。

三子自是遵命探近身子,静听父亲教诲。

汪广洋叹了口气,颤声道:“你三人乃我汪家支柱,为父今日有句话要交代,自今日起,你等须得团结友爱,彼此帮扶,断不可有兄弟阋墙,手足相争之举。”

莫名来了这么一句叮嘱,三个儿子都很诧异。

“父亲,我兄弟平日也未曾脸红争吵过,何来兄弟阋墙一说?”

三兄弟面面相觑,长子汪子持上前一步道。

汪广洋摇了摇头:“你们听令便是,无需再问其他。”

眼看汪广洋脸色煞白,三子顿然生出悲观联想,可再想到父亲素来身子康健,又赶忙打消这消极念头。

三人只能老实应话:“孩儿记下了!”

汪广洋点了点头,像是解了千钧重担般,重重叹了口气,脸上挤出难看笑容,他随即摆了摆手:“如此,为父便放心了。你们且退下吧!”

三个儿子正自满心莫名,汪广洋又道:“老大,你留下!”

另二子仍是满心疑惑,却不敢违抗父命,,只好点头领命,转身走出。

房门吱吖关上,汪子持回过头来:“父亲,您究竟是怎么了?”

毕竟已人到中年,汪子持较之两个弟弟成熟不少,此刻眼看父亲脸色,他心中悲观念想更加强烈,不由上前握住汪广洋的手道:“您若是身子出了问题,孩儿便去求访名医,定……”

汪广洋再次摇头,叹息道:“不必了,为父大限已至,任世间再好的名医,也救无可救!”

他语带呜咽,说话已是有气无力。

汪子持一听大是震惊道:“父亲怎会这么

想?”

虽说能看出汪广洋精神衰败,可他以为父亲顶多是患病报漾,绝不敢想已到生死关口。

汪子持攥紧父亲的手:“究竟是何等病故……”

正自揣度父亲患病之事,汪子持忽地想起一件事来。

今天下午,宫中内官曾来过一趟,似乎从那以后,父亲的精神就已不对劲了,再看汪广洋此刻面色,虽是苍白如纸,气色极差,但不似病人那般蜡黄枯槁。

眼眸也还算清定,并无浑浊涣散之相。

汪子持立时明白过来,父亲所谓“大限已至”,并非病漾,而是杀身之祸,他大惊道:“难道是陛下要杀父亲?”

宫中内官代表天子意志,其带来死讯,显然是皇帝的意思。

身为朝臣家眷,又不幸处在洪武朝,汪子持早已想过这等凄惨场面,此刻稍一联想,便有了猜测。

“不……”

汪广洋却是摇头:“此事……与陛下无关!”

他垂眸稍作沉吟,又道:“此乃为父命数,与任何人都无干联,我汪家若还想保留尊贵体面,留在京中,唯有为父一死尔!”

他的话虽然有气无力,却也带着决然气魄。

汪子持一听,立时明白过来,自家父亲这是要自绝于世,他大是哀惶,已然热泪盈眶道:“父亲,何必如此决绝,若真出了什么事,不妨向太子殿下求求情,兴许……”

“不必了!”

汪广洋苦笑两声道:“为父早已想得十分明白,我这一死,是最好的结局,既能保得身前身后名,又能保我汪家一门富贵。”

“你且听好,待为父死后,好好照顾两个弟弟,维护我汪家声名地位……”

哀声交代好身后之事,汪广洋终是摆了摆手,决绝道:“你退下吧,为父累了!”

汪子持早已泣不成声,再三苦劝无果后,终是抽噎着点头领命,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房门再度合上,汪广洋重重叹了口气。

他的脸色,终又恢复活人气色,同时漾起淡淡笑容。

“陛下啊陛下,你要借老臣性命,去成全你的大业,老臣便依了你,只盼你还有点未泯良心,能顾全体面,给我汪家留条路!”

纵横官场大半辈子,辅佐朱元璋多年,汪广洋不是愚钝之辈,他早已估摸出朱元璋的意图,知晓朱元璋早就盯上他这中书大权。

若在前两日,他或还有奢望,此次能平稳度过。

可今日云奇来了一趟,将锦衣卫暗查出的犯罪实录送来后,汪广洋已然清楚自己在劫难逃。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继续装死,等着锦衣卫将这事捅出去。

到那时,他右相之位依旧不保,还会连累家族声名,影响后代前程,要么就走一条险路,用自己的性命,换一个风平浪静。

而当下,他便选择了第二条路。

一条以死谋生的道路。

这一夜过去,汪广洋暴毙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整个应天府城。

事出突然,又涉及朝堂大员,自然也引出不少流言蜚语。

流传最广的传言,便说汪广洋是自溢身亡。

也有消息说,汪广洋强纳教坊司女子,被天子下旨申斥后,含羞自戕。

这消息一出,立即得到不少响应。

更有人拿出前阵子汪广洋纳妾之事辅以佐证,如此风流轶事,自又给这一桩人命案子增添了许多神秘色彩,引得更多人津津乐道。

可就在物议汹涌之时,朝廷也发出讣告,表示汪广洋是旧疾复发,半夜病逝于府上的。

官方既已盖棺定论,其他流言自也渐渐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