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七十七章 儒家危矣!
果然,陆羽接下来的解释,正契合众人猜想。
“所谓六学,一曰经学,二曰律学,三曰算学,四曰计学,五曰工学,六曰科学,一馆者,广文馆也!”
听完这六学一馆的定义,众人又好奇起来。
这前三学倒还熟悉,那广文馆也好理解,可后面三学是啥意思?
计学……听这称呼,倒与算学颇有关联,宋时似乎有专管财政的计相,照这看来,这计学该与户部息息相关,专司度支、盐铁计量等事的。
而工学……莫非与工部有关,专司工事营造,水利修建等事的?
这计、工二学,大家稍一琢磨,倒也能猜出个大概。
可最后一项,科学……
所有人都傻眼了,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眼看众人一脸迷惑,陆羽忙细作解释。
“这经学、律学、算学,想必诸位都很清楚,计学即是经济度支,以算学为本,核算财政账目,而工学则是工事总学,专授工事营造、水利及道路桥梁兴修,至于最后的科学,是指事件万事万物所蕴含和遵循的根本原理,若用简单易懂的话来解释,即是‘格物’。”
科学是后世概念,要想简单通俗地解释清楚,倒并不容易,但陆羽开设科学科目,其初衷就是号召众人发现了解世间万物的原理。
这与儒家所讲的格物致知,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处,但儒家的格物,大多只局限在理论基础,陆羽所要教授的,则是上到天文下至地理的诸多实际原理,相对而已,较墨家更接近。
他介绍得倒很卖力,只可惜,听完之后,众人仍是一脸迷惑,倒并非听不懂陆羽的话,只是大家都无法理解,好端端的为啥要添这些学科。
只见素来最胆大跳脱的方孝孺站了出来道:“祭酒大人,您让我们学这六学,究竟有何用处?”
陆羽轻笑,郎声道:“这六学所教内容,与我等生活息息相关,也与诸位日后仕途有莫大关联,学会之后,对你等大有裨益!”
这道理再简单不过,经、计、算、工等学,在朝廷六部各有分工,日后入朝为官,总能用得上,而律学所教的大明律法,更是为官者理当牢记的准则。
方孝孺虽是儒生,但毕竟心思活泛,稍一思索便领会其意,笑着退了下去,聪慧如他者能体会其妙处,其他生员就不同了。
在场的大多数人,来这国子学的目的,只有一个——为将来入朝当官,寻求一个门径。
即便这六学于他们仕途有益,但终究无法像儒家经义那样,为他们迈入仕途提供帮助。
终于有人站出来,替生员们道出内心想法。
黄观,他一心向学,素是国子学里的刻苦典范,只听他问道:“祭酒大人,且不提日后仕途,单说这六学对咱们入朝为官有何好处?”
他这洪亮嗓声一出,众生员立刻吆喝呐喊起来,高声附和。
面对众人质疑眼神,陆羽神态自若,他笑着压了压手,制住殿中喧闹道:“本祭酒既敢开设这六学,自然早就为诸位寻找好了出路,陛下已经许诺,这六学成绩优异者,将来入朝选官时,享有优先权!”
此话一出,大殿中立即欢腾起来。
国子学生员完成学业后,即可入朝选官,但能选官,并不意味着能完全依照自主意愿选到合适官位,关键还要看朝廷选派。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云贵偏远地区的知县和苏州,杭州的知县,虽然品级都一样,但结果能一样吗?
而这优先选官权,就意味着他们在将来选官之时,多了一份保障。
官场如战场,一步先,步步先,这等关乎人生前途的大事,即便是些微优势,也极为重要。
大家学习那四书五经,也只当其是官场敲门砖,如今多了个选择,为何不去试试呢?
生员们欢欣鼓舞,陆羽看在眼里,心中暗吁口气,还好自己早有准备。
陆羽心下大悦,生员欢腾雀跃,倒也有人不高兴了。
六科一出,影响的可就是儒家地位,生员们虽整日四书五经,但毕竟只当它是敲门砖,并没有虔诚的儒家信仰,但那些学官、讲师则不同了。
这些人,就靠着授课教儒维持自身官身地位,倘若儒家地位降低,他们的地位自然也跟着衰落。
当此时刻,诸学官们脸色大变,恨得直咬牙切齿。
更有人暗下私语,低声唾骂起来。
“这陆祭酒是想干什么
?他是想掘我儒家根基吗?”
虽说之前,朱元璋也曾颁布拼音,简化汉字等打压儒家的手段,但那些手段见效太慢,尚不足以动摇儒学根基。
可眼下这六科,切切实实影响了国子学生员们对儒学的热情,而这些生员,要不了几年就会入朝当官的,其对儒学的影响,可比简化字等手段快多了。
“我儒家经过多少代人耕耘铺垫,才有如今这一家独大的局面,他限制搞出这什么六科,是想再现春秋战国时的百家争鸣吗?他这完全是在挑衅我儒家权威,与我儒家为敌吗?”
众学官恨得咬牙切齿,可碍于陆羽的祭酒身份,不敢直面斥驳,只好将这怨恨放在心里,压低声量小声抗议。
倒也有人互相递眼色,暗示大家抱起团来提出抗议。
可这一想法还没提出,便已胎死腹中。
毕竟陆羽这改革是恢复唐制,在明面上,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更何况,之前金文征案余波犹在,众人对陆羽多少还存着忌惮。
“唉,罢了罢了,只能容他胡闹了。”
“但愿……这改革莫再像那税改一般,最终被陛下采纳,推广全国。”
“若有那一日,我儒学怕当真要走向衰落了。”
……
借着秦淮河畔的春风,国子学改革的消息,很快传遍全京城。
不出意外地,这消息掀起了轩然大波。
与国子学学官相同,京城里的朝堂众臣,大部分都是儒家学子,他们靠儒学入朝为官,自然要维护它,因而对这改革很是不满。
能在大明官场混迹多年,这些京官们都是些老油子,自是轻易看出这次改革针对的是他们儒家。
然而提出改革的是陆羽,但陆羽的身份又犹为特殊,他可是朱天子的宠臣,由此可见,此番改革,未尝不是朱元璋在试探。
一时间,京城里暗云涌动。
“老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皇城根上,一处古色古香的府邸门口,马车缓缓停下。
从车中走下来之人,一身文官袍服,面容文雅苍劲,正是浙东儒学之首宋濂。
宋濂与章溢、刘基、叶琛并称为“浙东四先生”,但如今章溢、叶琛已经去世,刘基自被朱元璋召回后,就一直以病重为由,大门不出,就剩下宋濂能够挑起浙东儒学的大任了。
宋濂自前阵子当上副编纂官,辅助李善长修纂华夏通史后,他几乎将自己埋在国史馆里,潜心修史,若非今日有要客临门,还特意传讯说“事态紧急”,他可舍不得离开国史馆。
此刻宋濂刚一下车,便有焦急等待的仆人迎了上来,朝府内偏厅方向指着道:“老爷,客人已在花厅等候多时了!”
随即宋濂立马赶往花厅,刚一跨进正门,便见得屋内一个苍劲老者站起身来,拱手问好:“景濂公,您可算是回来了!”
宋濂也拱手迎上去:“仲敏,你我乃是本家,何必如此客气!”
宋讷,字仲敏,按理说他是北方人,而宋濂是南方文坛之首,两人应该互相不对付才是,但实际却是不然。
宋濂虽然有些腐朽,但却不像其他南方士子那般看不起北方人,反而因为宋讷同为大儒,又是国子学祭酒,两人的关系并不差。
但平日二人职份不同,又都日理万机,倒甚少过府拜会,今日宋讷登门,还放话“事态紧急”,可想确实出了大事。
宋濂不敢耽搁,与宋讷把臂进入厅中落座,立刻问道:“仲敏此来,所为何事?”
宋讷先是一惊,旋又追问道:“景濂公竟不知出了何事?”
眼看宋濂一脸迷糊,宋讷忙又解释道:“这件事,如今已传遍全京,惹得满朝上下人心惶惶!”
“还请仲敏直言,老夫近日一直忙于修史,未曾留意朝中风声。”宋濂大惊。
宋讷这才叹了口气,悲切道:“前几日,陆羽在国子学提出改革之事……”随即他将陆羽的改革计划大略说出,重点是那六科。
说完这些话,宋讷已是咬牙切齿,须发乱颤,他激动地站起身来,郑重拱手道:“陆羽此举,是要亡我儒学传承啊!景濂公,你可得站出来主持局面啊!”
宋讷此人,要论为官清正,廉洁奉公,那自是没得挑。
可人无完人,他也有自身弊端。
为人守旧,行事古板严苛,这些自不必提,更关键的,他是朝臣中,儒学信仰最为虔诚的。
在他看来,读书人就该苦读四书五经,钻研儒家经典,至于什么算学、工学之类,纯属旁门左道。
这样的人,怎能坐视陆羽这撬动了儒家根基的改革呢?
先前看宋讷激动模样,宋濂还颇不以为然,待听到那六科改革,他便暗觉不妙了。
毕竟是朝堂大员,宋濂的目光比宋讷长远得多,他立时发觉此事背后隐藏的危机。
站起身来,负手踱了两步,宋濂边叹气边道:“若只是革新国子学制,倒还好说……”
他这话本是欲杨先抑,可宋讷只听一半就听不下去了,连忙叫道:“景濂公何出此言?”
宋濂忙转身抬手,将话补充完整:“老夫担心的是,此事不光是这陆羽一人主意,他恐怕只是陛下推出的探路石,陛下当初便是觉得科举取上来的士子毫无用处,才会停了科举,如今恐怕想借陆羽之手来改革科举呀!”
宋讷闻言,顿时骇得脸色煞白,这科举可是儒家传承最重要的途径,若是按照陆羽这番改革,那儒家先贤好不容易创造出的独尊儒术的局面,可就全毁了。
他连忙拱手,振声道:“景濂公,您可是儒学魁首,您得站出来,将这改革扼杀在萌芽之中啊!否则,真让陛下动了科举,我儒家可就要彻底亡了!”
说至情绪激动,宋讷的嚎声呜咽哽咽,如泣如诉。
相较之下,宋濂的阴冷嗓音少了些哀苦,却多了分憎恶厌恨:“老夫自不会坐视不理,否则百年之后,拿何颜面面对孔圣,面对那些儒家先贤!”
咬牙攥拳,稍一思虑,宋濂立马道:“仲敏放心,老夫这就联系同僚,草拟奏表,明日上朝,定要当堂弹劾陆羽!”
宋濂是浙东一派领袖,他的能耐威望自不必说。有他出面,想来朝臣定会同仇敌忾,共同阻击陆羽。
宋讷心中稍有宽慰,忙拱手郑重点头道:“如此,便有劳景濂公了!”
……
京中朝臣暗中涌动,如此动静怎能逃过锦衣卫之眼?
武英殿中,朱棡正将刚刚搜罗来的线报上呈天子。
“父皇,这些朝臣在互相串联,只怕正酝酿什么大动作呢!”
朱元璋正低眉看着手中奏报,闻言叹了口气:“连宋濂都不甘寂寞,也挑出来联络组织,只怕这次牵涉的人不会少。”
“要不要……将他们统统抓起来?”朱棡当即点头,兴冲冲将拳头捏紧。
朱元璋沉吟片刻,挥了挥手:“不用!”
他将奏报看完,丢在桌上,随即整个人往大椅上一靠,闭目思索起来道:“看这情形,多半是因为国子学改制之事,他们准备联名弹劾陆羽。”
“弹劾陆先生?”朱棡一惊。
朱元璋冷哼一声道:“他们既要弹劾,便由他们去好了,咱倒想趁机看看,究竟有多少人会跳出来!”
说话间,他幽眼望向窗外,目光逐渐森冷,杀意湛然。
………………
次日一早,朝会如期进行,循例等朱元璋坐定,众臣山呼万岁,跪地行礼。
众人刚一起身,监察御史程静便提着笏板站了出来,此人乃是国子学出身,浙东人,宋濂门生。
他一站出来,众朝臣自然就猜出其意图了。
“启奏陛下,臣要弹劾国子学祭酒陆羽,其滥用职权,擅自改动国子学规章制度,败坏国子学学风,其推出了什么六科,意图以这旁门左道妨碍生员学习,着实可恨!”
“陛下,国子学乃我大明国学,其生员皆是朝堂栋梁,未来的朝堂砥柱,望陛下明察秋毫,立即罢免陆羽祭酒之职,修正国子学规章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