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空指点叶落烟雨

第两百五十四章 大义灭亲的胡相

武英殿中,朱元璋正在批阅奏章,云奇走了进来,低声道:“陛下,胡相求见。”

“哦?他来找我做啥?”朱元璋有些好奇,在他看来,现在胡惟庸最害怕的就是面对自己,怎么会主动找上门来呢!

话虽如此,但朱元璋还是让云奇将人带进来,没过片刻功夫,胡惟庸已到了殿中。

“上位,臣有罪!”

一进入殿中,胡惟庸便径自跪下,直接恭敬的说道,他虽穿了身干净官袍,但那一脸苦相,着实灰头土脸。

朱元璋不动声色,只略略抬了抬眼道:“胡相这是何意,好端端的请的哪门子罪?”

“臣……”

胡惟庸欲言又止,犹豫片刻,终又开口道:“臣那逆子,在老家定远害死了几条人命!”

既已开口,他便将胡天赐犯案经过尽数说出。

“那逆子乘车游逛时,竟无意冲撞一个女子,害得那女子殒命当场,再后来,那女子丈夫前去寻仇争辩,又与我儿大打出手,意外被其护卫打死,这逆子一下闹出两条人命,着实犯下滔天大罪。”

虽是告罪坦白,但胡惟庸这话说得避重就轻,既没如实透露那女子的孕妇身份,又将因此事被气死的老妇人一并略去。

谈及两桩人命案,他又稍作省略,只将之描述成意外事故。

说完案情,他又郑重拱手,一头磕倒在地道:“臣教子无方,才叫这逆子闯下如此大祸,请陛下责罚!”

这架势,显然是想着将皮球踢给朱元璋了,自己如今已主动坦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朱元璋愣了一下,他怎么也没想到胡惟庸会主动向自己请罪,并且承认了胡天赐的罪行,不过这人终究还是不老实,说话避重就轻。

想到这里,朱元璋愤而拍桌,忍不住大怒道:“好你个胡惟庸,堂堂宰辅,竟是这么教儿子的?当街纵马,殴人致死,你胡府公子还有什么恶事干不出来?

你相府何等高门贵户,坐享朝廷薪俸、百姓供奉,不思善待黎庶,竟还做出这等人神共愤之举,你胡相的家教,便这般不堪吗?”

一通厉声叱喝,骂得胡惟庸抬不起来。

胡惟庸俯首贴地,一直到朱天子的怒骂声渐渐息止,方敢略略抬头道:“臣近年来忙于政事,无心管教那逆子,才叫他做出此等天怒人怨之事,是臣教子无方,请上位责罚。”

连连忏悔之下,朱天子的脸色,才稍稍有所回缓。

胡惟庸赶忙继续说道:“臣今日前来,只为向上位告罪,臣已将那逆子召回京里,关在家中,如何处置,全凭上位做主,臣绝无怨言!”

如此郑重告罪,胡惟庸当然是希望这忏悔态度能打动朱元璋,叫他宽恕爱子罪过,因此,说完这些话后,胡惟庸虽仍深埋着头,却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朱天子的反应。

但埋头聆听许久,未听到半分动静。

胡惟庸心下纳闷,偷偷抬起头,偷眼瞄了瞄上首。

一望之下,却正好撞见朱天子的冷厉目光。

朱元璋虽一言不发,却是冷眼直瞪着胡惟庸,目光中满是愤怒,这四目交接之下,胡惟庸骇得心神大乱,连忙收回视线。

稍一思虑,他索性再出狠招,起身将头上官帽摘下,托在手中双手奉上:“圣人言,子不教,父之过。无论如何,那逆子已铸成大错,臣身为其父,难辞其咎,这宰辅之职,臣再无颜面担任,请陛下收回臣的官职,将臣一并处置!”

他当然不甘就此辞官,此刻使出这招,实是要逼迫天子做出抉择。

宰辅大任,既要权衡朝中局势,又要替天子处置冗杂政务,这可不是谁都能担当的,当下局面,他胡惟庸是最佳人选。

正因如此,胡惟庸才有此胆量,拿官位做赌注,逼得天子松口,只要朱元璋还顾念他这宰相有点作用,想会命他收回辞请,再慎重考虑治罪胡天赐之事。

但真实情况,却与胡惟庸的设想有些出入。

朱天子压根就没理会他这辞官一说,只埋头思虑片刻,便又追问起案情来:“你说你那嫡子害了两条人命,那死者家属可曾报官?”

“这……”胡惟庸支支吾吾。

先前诉说案情时,他还能稍作侧重,对儿子所犯罪行轻描淡写,但那是因为朱元璋没有细问,况且他所坦露之话也并无虚伪,真要当堂对峙也挑不出大毛病,但现在这问题就不同了。

那刘家曾数次报官,且刘老汉现在就在应天

府衙陆羽手中,这些情况,朱元璋只要一打听就能知道。

犹豫片刻,胡惟庸终是不敢说谎道:“禀上位,那死者有一老父,此刻已进京告上应天府衙。”

“应天府衙?”

朱元璋眸光轻掠,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讥讽道:“怪不得呢,我说你胡相怎会主动跑来认罪,敢情,这案子已落到应天府衙的手上,你压不住了,若这事没让陆羽知道,只怕你胡相也不肯来进宫请罪了吧?”

胡惟庸立马叩首道:“不,微臣绝无此念!”

随即,他将身子微微挺起,义正辞严道:“臣身为宰辅,绝不会徇私枉法,包庇那逆子,况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有上位明察秋毫,世间罪孽无处包藏,臣便有此私心,也断不敢欺瞒上位啊!”

朱元璋当然清楚,这大义凛然全是胡惟庸装出来的,但他无意揭破,只冷声道:“既是如此,便将你那逆子先行收押,仔细审问其罪行再做决断,胡相以为如何?”

胡惟庸当然不情愿,可事已至此,再无推脱抗拒的余地,他只好再次叩拜:“全凭上位吩咐!”

“好!”

朱元璋点了点头,随即朝等在殿外的云奇吩咐道:“去通知毛骧,让他前去相府拿下胡天赐。”

云奇立刻领命离去,胡惟庸却又拱手道:“臣还有一个请求。”

“说!”朱元璋摆手道。

胡惟庸挺起胸膛,振声道:“臣恳请,此案由三法司联合会审,无论事涉何人,定要严查到底,另外,查实之后,将这案情公之于众,好警诫京中权贵子弟,叫他们知道我大明律法公正严明,绝不容私包庇!”

胡惟庸的话,说得慷慨正气,大义凛然。

将儿子交由三法司会审,还要将案情公诸于众,这般处置,于情于理都挑不出毛病。

朱元璋原就知晓胡惟庸有心回护,此刻再听这话,着实有些诧异,难不成,这胡惟庸当真大公无私?

冷眼看着胡惟庸,朱天子冷声问道:“你……当真这么想?”

胡惟庸重重点头,口气更郑重道:“若非如此,不足以正国法、儆效尤!”

如此正气凛然,终于叫朱元璋满意点头道:“胡相果真没叫咱失望,只可惜生了个混账儿子,坏了你一世清誉。”

他沉吟片刻,道:“如此,便应胡相你之请,胡天赐之罪,便交由三司会审,我大明律法自会公正处断,至于你……毕竟贵为宰辅,就不必过堂问讯了,否则我朝堂体面何存?”

“再者你的过错无非教子不严,真论起来,依那‘八议’也可豁免,刑部和大理寺若是找你询问案情,你配合审问即可。”

“八议”制度是古已有之的礼法惯例,当朝权贵或有功人仕犯了错后,可以“大罪必议,小罪必赦”,这八议分别是亲、故、贤、能、功、贵、勤、宾,胡惟庸贵为宰相,自然是享有这等特权的。

对胡惟庸倒是法外开恩,但对其子所犯罪行,朱元璋却无半点赦免意思。

胡惟庸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叩拜谢恩。

………………

与此同时,胡惟庸府邸,罪魁祸首胡天赐正在更衣打扮。

他的身旁,王氏姐弟二人苦口婆心,好言相劝道:“天赐,听娘一回,这几日莫要出门了,否则叫你爹知道,又要责罚你。”

胡惟庸刚出门没一会儿,胡天赐就吵着要出去游玩,这可给王氏姐弟俩急个够呛。

“天赐,近来风声紧,你可莫要出门招摇过市了!”

面对王贵的好言叮嘱,胡天赐嗤之以鼻:道“怕个什么,这里是京城,又不是定远县城?我堂堂相府公子,整天缩在家里,成何体统?”

胡天赐整理好衣装,便吆喝着小厮前去备马,任凭王氏姐弟如何规劝阻拦,他仍不理不睬。

可刚走到大门口,就见那大门被人重重推开,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强闯进来,来人个个披甲按刀,一冲进院便将这院子团团围住,显然来者不善。

胡天赐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有领头之人站了出来,朝院中喝话道:“我乃亲军都尉指挥使毛骧,奉陛下之命,提调案犯胡天赐!”

毛骧身形魁伟,豹头鹰目,提刀横在门前,声色威厉。

而王氏姐弟一听“亲军都尉府”之名,吓得脸色煞白,二人赶忙迎上前,将胡天赐拦在身后。

王贵赶忙上前,拱手见礼:“毛指挥使,不知是否弄错了,这里可是胡相

府邸!”

毛骧冷哼一声,鹰睢般的锐利眼神在院中扫视一圈,最终定格到躲在王氏身后的胡天赐道:“哼,我等可是奉天子之命前来提人,此刻胡相也正在面圣请罪,尔等胆敢阻拦,便是抗旨不遵!”

此言一出,王贵再不敢阻拦,而他身后的王氏则哭天抢地,哀嚎起来道:“我的儿啊!”

倒是胡天赐初生牛犊不怕虎,当着亲军都尉的面,还敢破口大骂,可他骂的并非天子,也并非毛骧,而是自己的亲爹胡惟庸。

“好啊,我还道这老东西进宫是为我求情,没承想为了保住官帽,他竟连亲生儿子都要出卖,这老东西,可真够狠的!”

他这边破口大骂,对面的亲军都尉可没闲着,毛骧一抬手,一众人已提着锁链大枷围拢上来,要将这胡天赐拿下。

胡天赐倒还想反抗,可他这小胳膊小腿,哪能跟这群亲军都尉抗争?

一旁的王贵、王氏姐弟,则吓得连连挥手,既想阻拦,又畏惧天子威怒,只好哭天抢地,求对方手下容情。

“你们告诉那老东西,今日将我卖了,回头莫再指望我认他作爹,这卖儿求荣的东西,不配做爹!”

胡天赐的怒骂声渐行渐远,亲军都尉既拿了人,也心满意足离去,唯独王氏姐弟,满脸哀苦地望着对方离去背影,手足无措。

……

当胡惟庸带着失望回到府中时,王氏迎面便冲上来,声泪俱下一顿怒骂。

“你个遭天杀的老东西,还我儿来,为了保你官位,连自家儿子都能出卖,你还是个人吗?待你百年后,看你如何向胡家祖宗交代!”

连哭骂带扑打,王氏好一顿胡搅蛮缠,闹得胡惟庸手足无措。

费了好大气力,将王氏推开,胡惟庸怒声道:“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我岂会做看我儿送死?”

王氏的哭嚎仍在继续,但胡惟庸已无心理会,径自走回书房,关起门来。

坐到书桌前,胡惟庸重重一叹,脸色愈发晦暗。

原本今日前去请罪,他是想拿自己这些年来辛劳辅佐之功,去赌一把天子的仁慈。

倘若朱天子还顾念旧情,像从前对待其他淮西旧部那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是最好不过,但现在看来,这一计划已然失败。

但虽如此,这一趟请罪之行,也不算全无作用,所以他早就做了另外一手准备。

若是胡天赐的案件交由应天府衙审理,以陆羽那不留情面的性格,想来最后胡天赐毕竟难逃一死,但三法司可不同,这是他胡相权柄能覆盖之处,而且自己经营了这么多年,三法司的官员有不少都是自己人,如此可操作的空间就大多了。

仔细思虑过心中计划,胡惟庸终是摇头自叹:“也罢,虽说往后,我儿只能活在黑暗里,但毕竟保住我胡家血脉,也算对得起我胡家列祖列宗!”

………………

应天府距离定远县不算远,但一来一回,也得数日工夫,加上还要调查案情所花的时间,想来夏四郎返京覆命,还需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