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一十一章 陛下英明
翌日,朝会,近几次朝会,气氛很是压抑,朝臣们按部就班上奏,草草走完流程,便等着告退散朝,各自回衙。
究其原因,还是那税改惹的祸。
朝臣们钱关吃紧,心情自然不佳,奈何他们不敢忤逆朱元璋,便只能闷不吭声,以沉默作无言的抗议。
今日的朝会依旧如此,依惯例汇报完各地时政,众朝臣便已做好告退准备,但,等了许久,迟迟没能盼来那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朱元璋在处理完最后一件时政要务后,沉默了片刻,继而环首四顾。
他目光中颇有审视意味,似是可以提醒在场之人提紧心神。
如此作派,显然这场朝会尚未结束,他接下来还有话要说。
朝臣们赶紧屏气凝神,绷直了身子,同时心中已在猜测接下来要议的政事。
果然,朱元璋稍作歇整,便开口发话道:“近日,咱收到地方奏报,了解到一件从未关注之事,据那奏报中说,我大明各地府县乡镇,但凡乡绅富户,家家户户均蓄养私奴,并以此为荣,争相竞比。”
朱元璋所提之事,竟是朝中之人都已司空见惯的蓄养家奴,这原本不是件大事,但凡在场之人,哪一个家中没有奴仆?
可听朱天子那口气,他似对这风气很不满意。
朝臣们不由蹙眉,这养奴之事自古有之,虽说上不得台面,但确已是约定俗成的惯例,难不成,朱天子是想打压这蓄奴之风。
便在众人猜度之时,朱元璋又接着道:“我大明开国不过九年,竟已蓄奴成风,如此风气断不能涨,难道我大明也要像那前元一般,将天下百姓分为三六九等吗?”
他的口吻甚是严厉,面色也极为凝重,似在他看来,这蓄奴之风已成了影响朝纲稳定的大事。
见朱元璋如此态度,朝臣们心下已暗道不妙。
看来,朱天子不光是要打压蓄奴之风,他压根是想彻底废除奴籍,摒除蓄奴之事。
果不其然,朱元璋环视一周,继而又道:
“是以,咱决定,从即日起废除奴籍,严禁买卖人口、蓄养私奴,我大明朝自上而下,均不许蓄养私奴,至于现有的奴仆,其买卖契约俱不作数,自此以后,若再发现有人偷偷蓄养私奴,定严惩不贷!”
这话一出,当即在奉天殿中掀起滔天大浪,人人惊得瞠目结舌,一时难作反应。
陛下这回,玩这么大?
这蓄奴制度流传千年,说废就废?
不光禁止蓄奴,就连从前买来的奴仆,也要放籍还良?如此说来,他们府中的奴仆,不也得统统放归?
对于这一政令,朝臣们自是一百个不愿意,他们府中田地离离不开奴仆,若废除奴籍,就得再花重金雇人帮佣。
此前的税改已让他们损失一大笔财产,这若再为奴仆之事花钱,可不得伤筋动骨?但不愿意归不愿意,他们可不敢当众跳出来反对。
毕竟蓄奴之事,在道义上本就站不住脚,人孔老夫子还说有教无类,他们平日所学圣贤道理,也向来讲求众生平等。
即便众人再瞧不起穷苦人家,看不上那些泥腿子,但也无人敢站出来,挺着胸膛自称高人一等。
你这时站出来反对,不就是在助涨蓄奴之风,支持人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不同吗?这种话,可是有违礼法纲常,有违圣贤之道的!
一时之间,众人无从反驳,只能各自观望,彼此苦笑,他们倒希望有人能站出来,替他们说几句心里话。
可谁会犯这个傻?
人人都打着小算盘,却无人敢站出来,这奉天殿倒陷入沉寂,鸦雀无声了。
朱元璋冷笑起来,扫视群臣道:“怎么?难道诸卿对这一政令,有何看法?难道你们不支持众生平等,不希望解救那些贫贱百姓?”
这话问出来,更没人敢吱声了。
谁跳出来,就是与天下万民为敌,要遭万人唾弃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只能一齐拱手:“陛下英明!”
……
“英明?英明个啥?依我看,陛下这是犯糊涂了?他自己皇家庄子里,还养着一堆奴才呢!现下释放那些奴仆,看谁去给他耕地种田!”
胡惟庸府中,正举行着一场酒宴。
一干淮西勋贵心中不爽,便凑到一起借酒消愁,他们失落的原因,自是朝会上所提“禁止蓄奴”一事。
陆仲亨、费聚等人
,家家户户都养着一帮奴仆,此政一出,他们自然损失颇大。
心中不满,自然有人借着酒意大发牢骚。
向来心直口快的费聚,便正对那朱天子口诛笔伐,但作为东道主,胡惟庸却不能容忍客人酒后失言。
将手一抬,眉头一皱,胡惟庸沉声叮嘱:“平凉侯,莫要失言,你可知,这话若传出去,可要招来杀身之祸!”
自知理亏的费聚没有反驳,只犹有不甘地撇了撇嘴,嘟囔道:“咱这不是发发牢骚嘛!平白损失了一大笔银子,还不许咱怨几句么?”
许是知道刚刚的牢骚极不妥当,费聚脸上的猩红醉态已渐渐退去,脸色恢复正常。
“银子……哼!在座的,哪个不损失惨重?”
陆仲亨冷哼一声,接过了话茬。
他痛饮一大口酒,辣得长大了嘴,哈出一口酒气道:“先前那税改之事,已让咱们损失了一大笔银子了……这会儿,又要放奴还籍……没了奴仆,咱还得花钱雇人,这又是一大笔开销,当真是流年不利!”
陆仲亨的这一番埋怨,当真说中了众人心思。
酒席之上哀叹连天,众人各自摇头饮酒,好不苦闷。
倒只有胡惟庸还沉得住气,只一个劲温声宽慰:“事已至此,再多埋怨也无济于事,权当破财消灾了吧!”
可这不痛不痒的安抚,岂能抹平钱财损失的愤懑?
“咚!”
席间忽地传出一声震响,将众人吓了一跳。
大家回头一望,竟是那费聚愤怒至极,将拳头重重砸在桌上。
只见费聚面露狰狞,恨声骂道:“别叫老子抓住那始作俑者,否则,我定要将他拆骨扒皮!”
费聚的怒骂声震屋瓦,在场之人自然都听得真真切切,可他所骂内容,却叫人听得直犯迷糊。
陆仲亨一脸好奇:“始作俑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照说这废除奴籍的政令,是天子所下,他话中“始作俑者”,该指的是当今陛下,可明眼人都能听明白,他那话显然不是说的朱天子,否则那“拆骨扒皮”之说,真要叫他平凉侯抄家灭族了。
虽说一开始,费聚也曾借着酒意发了几句牢骚,埋怨了朱天子。
可那时费聚满脸通红,全然一副酒醉姿态,况且那时他顶多怨陛下是“犯了糊涂”,尚不敢说什么重话。
这会儿,费聚脸色已恢复如常,说话口吻也清醒利落很多,显然已从酒醉中缓过神来,他怎敢用“拆骨扒皮”这样的字眼,去议论当今陛下?
陆仲亨提出的疑问,自是众人心中所惑。大家一齐望向费聚,指望他解疑答惑。
眼看众人迷惑嘴脸,费聚显然有些得意,他冷笑一声,摆出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摇头道:“难道你们都没留意陛下的话?今日陛下提议废除奴籍前,不还交代过,他是受了地方官员的奏报,才深感蓄奴之风盛行的吗?”
一听这话,众人恍然大悟。
他们倒也记得这事,只是先前只顾怜惜自己的钱袋子,早就这细枝末节抛之脑后,这时经费聚提醒,众人才回想起来,这件事情背后,还有那地方官员参与。
更甚至,那地方官员才是始作俑者,才是勾起陛下动这心思的原因所在。
“对啊,竟将这罪魁祸首给忘记了!”
陆仲亨如梦初醒,登时攥紧拳头,恨声道:“莫叫我查出是哪个畜生干的好事,否则我定叫他好看!”
他这口气,显然是想寻根究底,将那地方官员挖出来了。
周遭人立时点头:“对,绝不能放过此人!”
“将他查出来,要他好看!”
众人群情激奋,倒也有极个别人还保有理智,就比如那御史大夫陈宁,他此刻并未饮酒,思虑要周全一些。
嘈杂抗议声中,陈宁蹙眉沉吟,旋又提出独到见解:“这所谓的始作俑者……会不会压根就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