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鞭挞岸边鹿伴

第168章 大彗星

不过两日的功夫,张居正便做好了交接,便以丁忧之名,离京返乡。然而关于他这一次“擦边”丁忧所带来的声浪,却没有伴随着他的离去而消失。

能够在临退休之前再进一步成为首辅,吕调阳自然是欣喜不已。

首辅之位,何其重要,要考虑到方方面面。所谓的暂代,只是几人的默契,不能放在明面上公之于众。所以对外公开刊印的《官报》上,就写明了张居正是因丁忧去职,次辅吕调阳得到钦点,顺理成章的成为新一任的首辅。

至于等张居正期满回京之后,他和吕调阳的职位变动问题,同样做好了对策,只有关键几人知晓,目前对外秘而不宣,免得引发更大争议。

张居正本人离开了京师的漩涡,但是关于他的争议,却没有停止。

坚持传统的人数依然众多。他们虽然认可了张居正的离去,认为这是他维护礼法的正确做法,但是他们同样希望,张居正能够就此安稳在家守孝三年,至少要等到二十七个月期满才能回来。

关于皇帝威胁,要收回父祖封赠的风声虽然同样传遍了全京,可是还有很多人并不相信。

皇帝给他父祖的封赠都已经在近期正式下发,礼部的官员同样出京,南下荆州。

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皇帝怎么可能会拉下颜面,再收回去?

即便是以前喜欢胡闹的正德,对待臣子比较苛刻的嘉靖,都没干过这种混账事,便有不少人觉得,这种威胁属实可笑。

骗自己可以,骗不了他们。

说不定就是张居正让人散散布出来,维护自己颜面,故意给皇帝泼脏水的。

为了让自己回京,竟然能干出这种事情,属实可恨!

张居正刚离开不久,就有风言奏事的言官,接连不断的上疏,借题发挥。有人是希望请求皇帝为了自身名声,自证没有说过那些话,有人则是请求皇帝命令查清流言真相,惩处散布者,也有人就是明牌,反对这种全新的丁忧制度。

“这等小事难道也要烦朕?一概留中。”

涉及到了皇帝和前任首辅,吕调阳可没有自行处理的魄力,只得请朱翊钧亲自批阅。

好在经过几年的锻炼,他对于这些公文的处理,已经很有经验,加之进行了标点符号、内容简介等多处革新,大大降低了负担。他每年阅览的公文数量都能上涨一个台阶,却没有多花费太多时间。

这类奏疏为数不少,不过短短数日内又积攒了一箩筐,可见朝中对于丁忧制度变革的反对声浪之大。

和官吏任免、军队调动,钱粮调拨等重要事情不同,此类奏章公文,留中无视也不会影响到朝廷运转,朱翊钧自然而然的发挥了万历帝的天赋技能。

文华殿,朱翊钧十分随意的把手中奏疏扔进桌旁箩筐。

“自己投篮还是蛮准的嘛。”

朱翊钧摸摸已经长出了胡须的下巴,暗自想道。

如今当然没有篮球运动,所谓的手鞠,除了少数妇人孩童玩耍之外,大部分都被制成了精美工艺品,摆在家中供人欣赏。

手鞠用球虽然比不得篮球的弹性,无法在大块砖石上弹得飞起,但是朱翊钧发觉到了其中的妙处。

于是便在西苑摆上两个稍低一些的“明式”篮筐,结合了当今蹴鞠、后世橄榄球等玩法,创造性的发明出来了一种新型运动。

人多的时候,可以五五开战,人少的时候,也可以一个人练习投篮。

放松娱乐,锻炼身体,让他在这个娱乐贫瘠的时代,多少找回一些前世的回忆。

就是碍于他的身份,无论和宫中年轻太监玩耍,还是与入宫的勋贵子弟练习对抗,都无法尽兴。从来只有他肘别人,没有挨肘的时候。

让人把被留中的奏疏都抬走,免得碍眼,朱翊钧看向了吕调阳:“这些奏疏骂了你的前任,还骂了吕卿你,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法?”

接任了张居正首辅之位的吕调阳,同样处在风口浪尖。

在保守派看来,他肯接受这个职位,而不是愤然致仕,就说明是一个贪恋权位的小人。

首辅之位而已,哪里比得过圣人传下来的学问,心里的一腔正气!

听得皇帝发问,吕调阳从软椅上站起身,无奈苦笑:“老臣年事已高,萧规曹随,不过是为陛下分忧。言官乃是太祖所定,风闻奏事无罪,自有纠察百官,肃清吏治之用。若是骂老臣两句,能够警醒其他身居高位而骄纵自满者,被骂上两句又何妨。”

“你倒是豁达。”朱翊钧一笑。

虽然有时候很讨厌言官仗着规矩,随意开炮,惹得朝堂乌烟瘴气。但是当皇帝时间久了,屁股逐渐摆正,越发理解有言官风言奏事、制约大臣的好处。

言官就是一把刀,全看怎么用。

有这些相互之间错综复杂的制衡,自己才能早早掌握权力,推动变革。要不然,自己恐怕得等到二十岁上下,才有可能夺下权力,去做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对了,朕看之前不是有人接受不了这种丁忧新法,想要辞官吗,这难道是忠君爱国之举?这个节骨眼想辞的随时可以走,统统批复,以后永不叙用。”

吕调阳刚想再劝两句,但是看了一眼皇帝的神情,就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躬身接旨。

朱翊钧觉得臣子们提意见可以,朕看情况决定听还是不听,但是直接辞官就很过分了。

对于这类人,不爱干就滚蛋。

自己改革几年,又不是胡作非为,像王莽一样,只靠一人胡思乱想,把国家搅和的一团糟。

五年下来,大明欣欣向荣,就是明证。

对于理学心学、神佛诸道,种种礼法、规制……在这五年多,自己所表现出来的种种态度,都已经十分明确。

大明的变法不会停止,还将继续。

趁着张居正丁忧回家,摆出辞官的样子,妄想逼迫皇帝改变主意,实在是太天真了!

他们或许是希望张居正能够从此长留在家,希望变革从此止步,毕竟现在经过几年的变法,已经到了深水区。从前以前能够捏的软柿子,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

但是朱翊钧可不会退缩,没有直接剥夺掉这些人的官身,已经是自己心慈手软,因为不想让丁忧的改制引发更大风波,而做出的让步了。

在吕调阳成为首辅之后,马自强被朱翊钧提高顺位,钦点为次辅,至于比他更早入阁的张四维,则仍是阁员的身份。

没能成为次辅,张四维虽有些郁闷,却不敢在明面发火,反而要恭贺这位同年。

马自强和张四维同属嘉靖三十二年登科,但是论起齿序,还是马自强的年纪更大一些,何况他还有着帝师的身份。

虽然跳过了张四维,但是首辅、次辅的选定,从来没有按照入阁次序决定的明文规章。

张四维确实能力出众,这几年在内阁也算勤勤恳恳。

但朱翊钧依然对他保持着一定的警惕之心。

他心里清楚,张居正死后,张四维做出的一些清算,很有可能是来自于万历帝的授意。不过张四维之后没有坚持变法革新,还废除了许多变革成果,让土地清查没能继续进行,就是一个在他心中绕不过去的问题。

这可不是单纯一句讨好皇帝,能够解释的。

至于他出生自山西的出身,所谓的晋党嫌疑,反倒没那么重要。

乡党的问题是难以避免的,就连张居正都不能免俗,在海运造船的时候,为了让老家免受造船劳役,反对过王宗沐的一些提议。

但是人又不是游戏中标定了属性的机械生物,个人和团体的利益不可能保持一致。

背叛阶级的个人都有那么多,更何况是背叛乡党利益的官员。

很可惜,即便抛却出身问题,单纯从倒退了变革成果这一项,就得到了朱翊钧的厌恶,注定了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首辅,只能被朱翊钧当做好用的工具人,在内阁中劳心劳力。

首辅这个重要位置,可不是随意安排人的。

允许有不同的意见,甚至因为坚持自己的方法顶撞皇帝,但不允许违背离自己规划的大体路线。张四维恐怕永远都不知道,这辈子无缘首辅的原因,竟然是这种理由。

得到了皇帝的授意,吕调阳便没有了其他顾虑,之前冒头上疏辞官的,通通没有挽留,吏部尚书张翰作为张居正选任的重臣,一向支持变革,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若是张居正采用夺情的方法,强行留在京师,他还会反对一二。但是为了如火如荼的变法大局不受影响,采用这种变革的方法,他在心中犹豫万分后,终究还是勉勉强强的接受下来。

出乎朱翊钧的意料,即便他做出了种种准备,反对丁忧改制的官员平民依然充斥朝野,声浪经久不息。

甚至还有人趁着一大早该上朝,群臣云集在宫门口的时候,让仆人抬着棺材,来到了宫阙门口,冒死上疏李太后,想要请两宫出来评评理,管一管皇帝胡乱变法的行为。

宫门口的侍卫发现后,就赶紧把这滋事之徒抓了起来。

但不过一日的功夫,其宁死进谏

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京师。

不过一介京郊的穷酸秀才,连官身都没有,竟然还有如此风骨。

这不是在学习海瑞冒死进谏嘉靖帝吗!

明眼人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其中的相像之处,朱翊钧感到又好笑又可恶。

还好海瑞此时仍旧在京,朱翊钧干脆让他判决。

然而事涉孝道,哪怕海瑞都不能决断,还上疏为此人求情,毕竟他一向孝顺老母亲,若是真遇到了丁忧守孝的情况,他肯定是选择守孝三年。

不是通常的二十七个月,而是整整三十六个月。

如果不是相信今上是一位好皇帝,肯为民做主,他都想要辞官回乡了。

朱翊钧这才发觉,自己似乎是有些低估了一些传统在人们心中的影响。

没有经历过被海边舰炮轰炸的屈辱,外国列强的劫掠,无数次血腥的教训,有些事情,终究无法轻易改变。

当朱翊钧发现,大明的风骨是为了孝义而坚持,而非为了其他个人利益的时候,感到十分欣慰。

对于这种冒死进谏之徒,朱翊钧决定先冷处理,降低热度再说。

哪怕他说的都是对的,在月初大朝会之时,冒死扣宫阙,也是扰乱朝堂秩序的重罪。

当然,朱翊钧已经决定,不会给予严厉惩罚,把自己变成戏曲中的反派,让这冒死进谏之人,成为杨继盛一类的“烈士”,第二个海瑞,成为后人争先效仿的对象。

他决定继续在报纸上刊载支持自己的文章,继续造势,之后再让其他人与他争论,把水搅浑。之后再给他定一个沽名卖直的帽子,转移原本针对自己的注意力。

自己身为皇帝,肯定是不能亲自下场的,免得又走上雍正傻乎乎和士大夫辩论的后尘。

后世时读起《大义觉迷录》,能够对他产生一些好感,觉得雍正这人还怪有意思的。然而当了几年的皇帝,朱翊钧才真正理解到,这种行为是多么的不妥。

自己可是皇帝,亲自下场的那一刻,就已经输了。

即便想要驳斥民间,也得借用旁人。

等那冒死之徒被关进大牢后,为其上疏求情者不在少数。原本朱翊钧还在头疼,该怎么压下热度,结果即将月中的时候,天空西南方向,有彗星大放光明,苍白长尾,越斗牛而近女宿!

突然出现的奇异天象,一下子成为了天下人最为关注的大事!

当即就有人再度借题发挥,上疏认为都是皇帝不重孝道,惹怒了上天之举,希望他赶紧将那位冒死进谏的乡野遗贤放出来。

所谓的百日守孝,也要重新改回传统的二十七个月。

不过用不着朱翊钧特意提醒,钦天监的官员,就已经公开表示,这次万历五年年末会出现的大彗星,并非上天的警示,陛下早有预料。

五年多以前,陛下就已经预言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