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各地的香火都该归朝廷
听得皇帝特意提出来的这个问题,张家众宗老一个个相顾无言。
科仪斋醮,做法祈福、诵经念咒……
他们自家人当然对此最为了解。
什么所谓的术法,全都是糊弄人的把戏。
烧松香、产神光,吞刀剑、走炭火,什么用火石等矿炼制出磷,可无火自燃,如同鬼火。还有一些能够令人产生奇妙幻觉的蘑菇、草药……其实都是民间的一些杂耍艺人玩的。
除此之外,就是野心勃勃,想要像白莲教一般招募无知愚民时才会使用。
他们身为官道世家,虽然族中记载其中的原理,但是大部分都不属于他们这一脉的垂直细分领域。
众人可不敢临时抱佛脚,上京城去糊弄皇帝。
招募艺人演绎杂耍小把戏,让太后、皇帝看个乐呵还行,可若是真把这些摆在台面上,把自己伪装成神仙,恐怕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尤其是当今这位,好刨根问底,轻易忽悠不得。
在祥瑞上吃过一次亏的张家人,一个个都成了缩头乌龟,谁都不肯再出头。毕竟就算之前的进献祥瑞有过错,也可以让张国祥作为当代张家的头面人物出去顶锅,有错一起挨罚,他们这些宗老,犯不着跳出来主动作死。
然而朱翊钧借着张家进献祥瑞这个由头派人来查龙虎山,至今没有将其明确定性,就是拿这个问题当成悬在他们头顶上的断头刀,等着最后算总账。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终于给出答复。
有宗老颤颤巍巍行礼解释道:“小的等都是不肖子孙,没有祖师先人的法力威能。虽有一些沟通天地的科仪,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承认自己是废物,没有道行,总比继续欺君要好。
有人想要给自家挽回一点尊严,忍不住补充几句:“如今是末法时代,仙神隐世,天大地大,皆不如皇帝陛下威严大。陛下坐镇天下,才是现世唯一的神仙,正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等不敢僭越,如今更注重修心而非修法……”
说到一半,他忽然回想起来,这个所谓的“末法”概念,其实源自佛教。
虽然道、佛两教互相抄袭借鉴打嘴炮,然而这一条还没有正一道吸纳采用,就这样说出来,属实不妥。
好在何以尚并非专业人士,对于其中的细微区别,了解的并不深入,没有在意他们的露怯。
他只是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为官几十年,对于张家的德行早就了解的一清二楚,而且从小熟读圣人经义,懂得子不语怪力乱神。
可是谁自小没有听说过许多神怪故事?
谁没有畅想过像大圣爷一样,大闹天宫?
后世百回本《西游记》尚未问世,然而西游相关的故事早已层出不穷、戏曲杂剧连年上演。就连三国、水浒的故事里都有法术的痕迹。
朱翊钧明明知道,若是真有超凡,这世间的格局当大不一样,天师府肯定不会随自己的心意被搓扁揉圆,也不可能让一个连“我要打十个”都做不到的凡俗常人来当皇帝。
但是临到最后关头,却忍不住还想问一问。
男人永远是少年,他也不能免俗。
何以尚带着一丝失望的情绪,写好了给皇帝呈报的回信,同时带着朱翊钧之前的授意,顶格处理祥瑞一事。
收到何以尚的呈文,朱翊钧同样失望不已。
当了几年的皇帝以后,他才终于对于那么多求仙问道的前任,多了一丝理解。
站在人间巅峰,手握权力,想要再进一步,千难万难。除了努力的处理政务,成为一代圣明君主,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时间久了,确实容易松懈麻木。
就像打单机游戏,大部分成就都已经拿到,兴趣大减,只剩下吃喝玩乐,享受快活。国家到底兴衰与否,百姓安康与否,都无所谓了。
好在自己对于后世的历史,有所了解。
抛却玄之又玄的目标,还有世俗的功绩可以追求。
始皇一统中国以来,历朝历代,终究是困于东亚一隅。自己至少可以全球布武,与殖民者争霸,在这个大航海、地理大发现的时代,改变历史的走向。
在这同样宏大的目标之前,所谓的龙虎山,不过是一块路上的绊脚石。
很快,朱翊钧再度下达旨意,斥责张家,对于之前的祥瑞,要一个明确说法。
既然没有道行法力,几个月前进献的祥瑞,又是怎么回事?
其中又有多少人
造的成分?
民间舆论再度被煽动起来,皇帝才多大年纪啊,还没有大婚,还是个孩子,就想搞这套怪力乱神的东西来蛊惑,简直岂有此理!
不深究就是小事,深究就是欺君大案!
张家全族相关人等都被软禁看押起来,上清宫相关府库全部查封清点。
与此同时,何以尚带着朱翊钧的旨意,召见了阁皂山、茅山、西山净明宗等江南正一道各派人士,一同谴责当今的龙虎山张家。
当今的张家,确实是不肖子孙。
【相关劣迹,审核过不了这段删除……】
张家毕竟延绵了千余年,其影响力不可小觑。道教更是立足本土,是中华数千年文化的代表之一。对于大殿里的泥胎神像,朱翊钧还没有极端到全盘打倒的程度,而是要按照时代的浪潮,对其有所扬弃,更有生命力,才能与其他外国派别争雄。
总不能一直窝在本土,十字教廷能够传教,他们一样可以走向海外。
正好民间还有许多百姓存有对于张天师的信仰,朱翊钧在处理张家的时候,没有忘记将其利用起来。
“老天师是好的,皇帝只是在替天师清理门户……”
类似的说法,被锦衣卫在江南各地散播。
【这段还是审核死活通过不了,删了大改,略写,果然变革不容易】
原本正一道有四大法坛,有不同的祖师传承,龙虎山只占其一。
然而从宋末开始“三山合一”,相关的权柄不断被集中到了张家,直到明初,正式确立了他家的地位。
其余几派,都要以天师府为尊,只剩下一丁点自主权。张家执掌官道牛耳数百年,积累的权势、财富,令人嫉妒,早就有不少同行看得眼红,想要把他们掀下台了。
何以尚带着皇帝的命令,召集其他几派,便把其中的一部分好处,分润了出来。
太祖改变了道门,朱翊钧又改了回去。
正一道授箓传度的相关规章制度,确实需要统一,然而别家门派又不是没有祖师,没有必要让龙虎山的万法宗坛垄断授箓传度,进而控制江南大小道脉。
按照以前的规矩,正一道的道士想要提升品级,必须要去天师府考证得到认可,花钱不说,还得有关系。
只要天师府不认可,一律都是歪门邪道。
就像考托福、雅思一样,不按照人家的规矩,就得不到认可。
可是这些规矩,都是约束平民百姓的,朱翊钧想改,便借着这次的由头改了。哪怕道门内部的垄断,也得是朝廷垄断,不能让张家继续势大,搞得连玉皇大帝都姓张。
现在经过重新调整,四大法坛的传统得以恢复,让其余三派没有必要继续依附于龙虎山。其他三大法坛虽然可以重新自主授箓,给自家道士提升品级。
只是这个好处并不是白拿的。
朱翊钧针对道门还有许多的变革,都需要他们的支持。
张家的府库很丰厚,却只是一时的补充。
道士与和尚一样,作为宗教人士,都享有许多特权。
这些特权,才是朱翊钧更想根除的。
江南各大道派全部站到了皇帝这一边,张家更是没有了还手之力。何以尚还没怎么动用手段,他们就已经将祥瑞之事全盘交代。
如何搜罗长相奇异的动物,如何让人雕刻吉祥石碑、埋在特定的位置……
相关的罪行,全部公之于众,被朱翊钧刊印在报纸上,让众人都知晓所谓的“祥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没什么意义的封建迷信,该破就破了。
除了为首的张国祥,还有十几个张家族人被推了出来,下了大狱。
不过张家和冯保可不一样,积累千余年的名望傍身。即便朱翊钧想要办成大案,也得讲究方式方法,不能粗暴的将他们全都给砍了。
府库全部充公,族中土地被没收,发放给贫民,成为稳定的自耕农。而这些新的自耕农,都被朱翊钧组织了起来,另造名册。
他的变革,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难保将来更加深入的时候,不会有人想要造反闹事。
为了预防这一点,这些得到了新土地的自耕农,还得缴纳“血税”,抽调青壮当兵从军。类似唐时的府兵、明初的卫所兵,只是详细情况完全不同。
这些士兵的利益如今和皇帝捆绑,与如今依旧盘踞的大族、传统旧势力截然相反。
若是发生国家内部的大战,他们将会是朱翊钧倚重的力量。
至于受
到牵连的这些张家主脉族人,都因为身负违背了祖师的罪名,被赶出龙虎山,析出家谱,择地分散安置。而张家道士,大多被剥夺了道籍。
道录司空出来的职位,被其他道脉出身的道士顶替。
别说真人的名号,就连原本上清宫提点的职位,都不再属于张家。
不过上清宫是属于张家父子相传的基业,朱翊钧没有做绝,让人挑出一脉偏远支系,留在上清宫,另设一副提点的职位,正常发放俸禄,当做吉祥物。
至于龙虎山上清宫,虽然还可以继续保留香火,但是从今往后,龙虎山的香火钱、授箓得来的银钱,将不再享受无人监管的免税优待。
四大法坛,一律安排朝廷人手进行监管,上交一半。
哪一脉若想反对,这所谓的“三山合一”,也可以再重新合回去。龙虎山查的差不多了,难道其他三家,就这么干净,一点错事没有?
没有一口气把其余三家全部吞下,无非是朱翊钧觉得自己还得消化一段时间,不想吃相太难看。在大案尚未结束的风波下,四脉都不敢反对,只得听从朱翊钧的旨意,被逐个放血。
大明的江南最为富庶,正一道也远比北方的全真有钱。
将这一块最硬的山头攻破,剩下的道脉都形成不了多大阻力,带来的收益,更是源源不断。
单单张家族里在龙虎山附近的土地,在分给平民以后,就可以重新正常交税服劳役。再加上每年源源不断的香火分红,无形之间就让国家财政,充裕许多。
而且张家库存总额数百万两的积蓄,已经顶得上国家税收,因为数额太过庞大,难以将其全部运送到京师,干脆在当地建设一大仓,作为分驻在江南的国库。
对于道门的改革,正在红红火火的进行。
明初的时候,太祖设立玄教院,管理道门,之后又改成了道录司,对于做官的道士,只有品级而没有俸禄。还限制了僧人道士的数量,各地州府允许存在的僧道名额,都有规定。
等到景泰时,玄教院、善世院早已改成了道录司、僧录司,其中当官的僧道都能按时领取俸禄,同时还能够享受特有的香火钱、庙宇产业免税免劳役的权力。
长久以来,各地的道庙、佛寺兼并了许多土地,人数也越来越多,有着“徒众日盛,安坐而食,蠹财耗民”的说法。
这等祖制,自该恢复。
不事生产,不如还俗。
由于嘉靖开始增加了“每增一僧、道,纳银十两”的规定,每多出一个道人、和尚,就得给国家交钱,相当于国家公开出售度牒。
多了一笔国家财政的同时,让僧道的人数暴涨数倍,许多之前勉强维持的限制,全都形同虚设。
朱翊钧看来,此举本质上和汉末卖官卖爵没有本质区别,虽然能够在短时间内增加财政收入,却会造成长期的危害。
用短期固定收入,破坏朝廷制度,主动缩小财源,无异于饮鸩止渴。
处理张家的同时,京师也在高举复古祖制的大旗,对于这些相关制度一一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