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鞭挞岸边鹿伴

第156章 殿试三问

五年前的大明危机四伏,幼主在位,财用不足,边患严重,朝局混乱……

可是那时候的自己初掌内阁,意气风发。

如今国势大涨,困扰京师多年的北方大患,在受到重创后,暂时偃旗息鼓,退避三舍。许多积弊已久的问题,都在好转解决。

可是伴随着皇帝的长大,变革的深入,张居正又发现了更多会长久威胁朝廷的隐患,觉得自己渐渐有了几分力不从心的感觉。

就像皇帝提出的“国内人口和土地的矛盾”、“海外洋夷的威胁”、“气候总体转冷,天灾有可能更频繁出现”等问题,都不是一场传统变革,就能简单解决的。

近些年伴随着心学的蓬勃发展,伴随而生了许多狂悖之人,言行举止都违背传统的礼法,喜爱空谈、表现肤浅,让人很是不安,甚至这股思想潮流影响到了朝堂上的一些官吏。

他本有心将心学门徒一网打尽,查封天下书院,继续维持理学的法统。奈何皇帝即位不久,就改了经筵,成为了百家学说皆可畅谈之地。

不但心学仍旧广为流传,就连皇帝借着丘濬、薛瑄等大儒力推的实学,都逐渐变了模样。

起初实践之风,广为流传。

就像高拱、张居正、潘季驯这等在各地做出了实绩的实干家,都被好事者安上了一个“实学派”的名头,也不管他们诸人各自的思想差异,到底有多大。

不过在朱翊钧的引导下,所谓的实学,不再只是笃实践履,又有了许多新的延伸。

伴随与洋夷交流的增多,海外情报搜集得来的种种新发现,更是在朱翊钧的有意无意透露下,让他感到世界观受到了严重的冲击。

“地球可能是个球”、“月球上没有广寒宫,坑坑洼洼的原因可能是被彗星、陨星砸出来的”、“地震可能不是鬼神发怒上天降灾,而是大地在运动”、“洪水可能只是自然气候”……

有些东西他能够理解,朱翊钧还在经筵的时候,对许多内容都做了简单的小实验进行解释。

只需要烛火和几个小球,就能简单明晰的表达出太阳、地球、月亮的运转关系,上面的阴影变化,也符合钦天监和众多观星者一直以来的记录。

这时候哥白尼的日心说,在欧洲都还没有成为主流,受到认可。几十年后,宗教裁判书依然宣判伽利略的著作是异端邪说,认定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是禁书,禁止刊行。就连能够环游世界的欧洲航海家,也不是都了解这些知识,更别提将之传播到大明了。

所以大明起初能够接受这一套新奇理论的,自然也不多。

相关文章被刊载在报纸上后,激起了全国士子的质疑。

可是朱翊钧说是自己观察、思考得出的结论,用自己的皇帝身份作为背书,用完全可以复刻验证的小实验进行解释,让人完全无法反驳。

于是在经过千百人在全国各地主动复制实验流程,想要笑话小皇帝,却找不到比这更合理的解释后,有许多人逐渐认可了这套全新理论。

如今,日心说已经胜过了浑天说、盖天说,成为了主流。

不过就像后世还有一些人坚信地平论一样,现在相信传统理论的读书人,还有很多。至于目不识丁,只能口耳相传的底层百姓,就更多了。

任何一个新理论,都不可能迅速让全国人都接受,能够达成这种程度,已经很让朱翊钧满意了。

从那以后,实学的画风,便逐渐发生了变化。

王阳明中心学的格物,传到如今,更注重的是佛教禅宗的“开悟”,也是理学对的一个批评点。而朱翊钧提倡的实学,偏向理学,却从中脱离出来,给出了新的解释。

比起循规守矩,尊奉“圣人之言”的理学。

实学更讲究实事求是,求真务实,注重疑惑不明的地方。

皇帝本人都主张“真理越辩越明”,有所疑惑,方有所得。

认识世界!

改造世界!

所以如今的实学,至今没有多少像理学一样,对世界做出了明确解释、规范的理论,将都归结到天理、阴阳、万物自然流转。

很多内容,都是猜想假说、有待更多的实验来验证。

对于这些猜想假说中一些东西,张居正至今都无法接受,想不明白。只是因为不涉及国家朝局,权且当做皇帝年纪还小的胡言乱语,一笑了之。

这五年来,心学不断冲击着传统理学的领域,而实学也在心学的掩护下,迅猛发展。

张居正没有想到,平日只是东一个榔头,西

一个棒子四处抛出猜想,让人目不暇接的朱翊钧,竟然已经在不经意间,将他的实学理论进行了整理。

“陛下这是想做圣王啊……”

虽然哲人王的概念没有传到大明,但是中国自古也有类似的说法。

“昔年王安石将《三经新义》颁于学校,凭此取士,为变法之基。朕不敢自比先贤,至少懂得见贤思齐,见不贤内自省的道理。”

张居正还沉浸在回忆中,忽然被朱翊钧的话语打断。

“朕从先生、诸多大贤大儒处习得了数年的圣人经义,积累多年偶有自得,终于汇聚成一书,便贸然假借这个名字,为自己的书起名。”

朱翊钧略微自谦了一下,继而道,“王安石变法变得太过急切、革得有些粗糙,朕吸取这个教训。朕的《实学》一书,不会直接刊行天下,顶替朱子的《四书集注》。但是朕觉得,早年间心学的兴起,国家的衰颓,或许已经验证了如今的理学变得僵化、保守不足以适应时代。用实学来补充,或许是一个办法。”

“陛下的意思是,将来的科举,不再只是《四书五经》,也要加上这本书?”

张居正顿时有些不淡定了,这也是今天许多考官感到担忧的地方。

还没等皇帝回复,他又急切劝道:“陛下,臣斗胆妄言,自古以来,四书五经便为科举经典,朱子所注,也是二百多年不变之成法。

陛下若是嫌弃如今的理学不振,可用他法,不可妄改科举啊。

若是改动科举,大为不妥,其一是标准变动,无论考官、考生都无所适从,或有人仍旧坚守理学之解,或是有人喜爱新答。思想混乱不一,容易引起动荡。

其二是有不公之嫌,多年来,标准不曾变动。无论贫穷还是富贵,读的都是一样的书,能否高中,全靠聪慧和勤勉。若是贸然改动。京师、江南的士子们,早早就能收到消息,早早随之变动,可是偏远地区又待如何?

许多贫寒之家,都买不起新印的书籍,是靠着传承了上百年的旧书,习字懂理,传承教化。如果科举考核大改,他们又要积攒不知多久,方能购得陛下的《实学新义》,以及相关的解读书籍。

如此一来,富者容易高中,而贫者多年都没有机会,恐怕也不合陛下变革之初心。”

“先生说的有几分道理,”朱翊钧点头,话锋一转,“可是就朕发现,即便过去只以朱子集注为根,依然存在着世事变迁,文风变化,考官不一,要专研考官喜好的问题。

所谓的评判标准,从来没有完全一致过,受到了太多意外情况的影响。所以许多有着真实才学之人,都无法一举登科夺魁。朕记得就连先生,也不是一次连中。”

张居正回想早年第一次落榜的时候,确实让他很是愤慨,觉得考官有眼无珠。

即便有着当年的湖广巡抚顾璘爱惜英才,有意让他磨炼一番性子,方才能在将来有大作为的说法,但是当年的自己,可没少偷偷痛骂顾璘解恨。

“至于先生所说的偏远贫寒之家,无法像京师、江南士子一样,轻易得到许多科举应试辅助书籍的问题,在如今不是一样存在?”

“虽如此,然而这已经是如今国家取士最为公平的方式。若是陛下贸然改动,臣不敢深想。”

“所以朕才只在殿试进行了改动,毕竟殿试不像是会试,还会淘汰士子,只排名次,影响相对较小。而且朕亲自批阅评判名次,自然不会有标准混乱的问题。朕还给先生以及诸臣一个保证,即便是下一科的科举,朕也只会改殿试,而不会改会试、乡试!”

皇帝保证不改会试?

张居正略微松了口气,虽说只是“暂时”,至少三年后不用担心了。

这几年君臣相处,朱翊钧还是很在乎自己的皇帝权威,金口玉言一开,还没有毁诺反悔过。

相对而言,殿试确实没有那么重要。

能够从会试中脱颖而出,每一个都是国家英才,不见得状元就真的比三甲同进士更强,很多时候都是因为运气等意外因素。所谓的时务策,其中写的内容到底如何,是否体现出来了有治国执政的才能,并不是真正的重点。

两百多年,治国的重点无非是那么几个大类,无论是内政、兵事,还是其他刑罚等,都已经被问了个遍,所谓后人的智慧,并非一定能够超过古人,更不用提这些士子并无实际经验,很多时候写出来的答案都属于空谈,意义不大。

文风合乎阅卷官的眼缘,长的更帅气一点,或者是名字让皇帝看着顺眼……

很多时候,这才是更重要

的因素,状元就是这样被轻易的钦点了。

而且伴随着馆选的改革,即便三甲同进士,也不会苦熬等待,在接下来的馆选中,还有超越的机会。所以殿试的重要性,已经比过去大幅度降低。

朱翊钧这一次搞突然袭击,也是存了一点小心思。

没有提前与臣子们商议,润物细无声的变更,就是为了故意搞一个大新闻,吸引全国的关注。这样一来,他的《实学》一书,又能得到许多人的重视。

无非是一种炒作、搞宣发的方法,只是这种大新闻,一般人玩不起,只有皇帝才有资格胡闹。

毕竟殿试一直都是考时务策,不再是经义。

就算皇帝钦点关于这本书的理论研究,让他们写读后感,也在皇帝的权力范围内。

除此之外,朱翊钧则是故意想要考察一下,如今的士子们对于实学的了解程度。

他的《实学新义》,主要是对于近些年发表内容的整理集合,没有抛出太多的新说法。算是提纲挈领、承上启下。总结一下科学研究、实践主义的精神,为了将来更开放的研究,奠定基础。

如果是近几年一直在阅读报纸,关注皇帝动态的,不可能不会接触到实学。

有兴趣的,就会自己动手亲自试验。

如果没有兴趣,专注应试科举,则可能视而不见。

愿意主动了解实学,或者是脑子活泛,能够猜出皇帝对此十分重视的,自然不会被这场殿试难住,说不定根本用不着熬到第二天,即可顺利交卷。

如果以前只顾着朱子集注的,如今虽然有着现成的书籍可供参考,给足了阅读时间,恐怕也会答的十分艰难。

朱翊钧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就经历过开卷考试,对此有一定的经验。

普通学生自然不怕开卷考试,然而从来不听老师讲课的、甚至连画重点都在意的学生,即便是把书放在他们面前,都不知道该从哪下手。

有机会参加殿试的士子,都会练习策论,了解时务。

连这种程度都做不到,活该他们排名在末。

张居正无奈,终于接受了朱翊钧的解释。

等他休息过后,回到皇极殿的时候,发现诚如朱翊钧所说,殿内三百多考生的表现各不一样。

有人仔细专研手中的书,有人已经动笔拟就草稿,开始作答了!

张居正心生好奇,忍不住仔细查看皇帝出的三道题目,自己在内心尝试着作答。

三道策问大意:

一,北虏暂平,倭寇被灭。然海外有洋夷,驾船渡波万里。国朝如何应对?

二,大明国土辽阔,每年各地免不了洪涝、干旱等不同灾祸,近日龙虎山祈福、进献祥瑞,消解灾厄。若你为官当朝,如何处理?

三,朕读历史,历朝历代,兴衰皆不过数百年,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