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开藩禁不如废藩国
中华自古就有耕读传家的说法,只不过大部分人在当官后选择当地主,让佃农种地,陆树声却是一个仍旧肯亲自下田侍弄稼穑的“传统派”。
任司农寺卿这一年多来,陆树声凭借着积累下来的崇高声望,四处写信邀人协助,才勉强让这一新生的机构,搭好了架子,开始运转起来。只是他已经六十多岁,却没有一个足以托付的继任者。
虽然从六部抽调了一些人手,真正得用的官员依旧不多。许多事务,都需要他亲力亲为。毕竟聪明有能力的官员,有几个愿意在农桑上耗费苦功?
这一次的馆选,所有选择了农科的进士,都被他记在单子里,认真考察。如果有可造之才,将来未必没有成为司农寺卿的机会。
之前他已经偷袭去了其他的小庄子,给偷懒耍滑的记了一笔,在他们的前途道路上增添了一朵乌云。
大明每三年才选出三百名左右的进士,虽然每一个都算得上是天之骄子,国家英才,然而长年积累下来,适合他们的官位更少,他们干的不好,未来前途未必能比得上举人。
经过一上午的考察,曹一夔和贡靖国的表现还算不错,陆树声觉得可以大用,打算等这次馆选结束,就正式调入司农寺。
想到这,陆树声一贯严肃的表情都缓和了一些:“世庙时大儒马一龙有著《农说》,讲述农学之要,耕种之法,可与《氾胜之书》、《齐民要术》《王祯农书》等入列我司农寺镇寺之典。过后本翁会送两本过来,尔等要仔细研读。”
“是。”
两人对着陆树声恭敬行了一礼,互相对视了一眼,难掩眼中的兴奋之意。
能够得到这等大人物的垂青,他们的前途多半不会太差。
……
“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
这个道理朕当然懂得,所以才特意成立了司农寺,要朝廷更加专注农事。《农说》此书虽然阐述了耕种的一些要点,然而什么阴阳卦爻的意象太多,过于难读。就算是对《周易》有一定的了解,都不敢说能懂这本书。”
仔细读过《农说》之后,朱翊钧以手扶额。
这本书是马一龙在嘉靖晚年著成,是第一本系统讲述了水稻的育种、插秧、除草、灌溉……一直到收获各个环节技术要点的书籍。
只是全文一共数千字,依然存在过于笼统,不够详尽,以及借用阴阳五行之说错误解释的一些问题。
什么日为阳,雨为阴,动为阳,静为阴,浅为阳,深为阴的……这种指代毫无意义不说,还容易造成误解。
认真读过才知道是农业书籍,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开车搞擦边呢。
陆树声发现这本书后,像是献宝一样的呈给了小皇帝。但是朱翊钧读过之后却不满意,只是不想打击老头的积极性,忍着没说,对着身边的太监吐槽。
太监陈炬微笑道:“奴婢看万岁爷亲耕两年,又时常笔记,不如将之整理出来,出版发行?”
朱翊钧仔细思考过后,眼前一亮。
他的种田经验虽然不够多,没法在水稻小麦这类物种上置喙,但是论起玉米、土豆这几种海外作物,全国却是没有多少人比得过他。
比如土豆就不能随意繁育,留种的时候要注意脱毒,才不至于种上几年,就减产绝收,搞出爱尔兰大饥荒一样的灾难。
这几个新物种老农们都没有经验,不知道该在什么环境下种,又该怎么种,即便是司农寺的人,轮番在西苑、以及京郊的农业基地积累经验,一样可能会出现错误。
想要推广这些海外作物,确实需要一本全新的农业著作,用来指导生产。
如今随着即位日久,朱翊钧这个皇帝当也越来越熟练。
虽然每天事务繁忙,但是依旧能够留出足够多的时间,用来整理笔记,写写书。
就像是通政司呈交上来的奏章,先看目录,读一读前面的简要。重要的仔细阅读,不重要的照旧全权交给张居正。要不然每天全国那么多事情,自己就算是当一个阅读奏章的机器,也不可能每一本都认真读完。
当他读到又一份有关藩禁的奏章后,挑了
出来,开始仔细研读。
永乐靖难后,为了防止造反,限制藩王以及宗室们的权力,之后经过几代的努力,变成了“即绝其仕官,并不习四业”的景象。
也就是除了在封地里安详富贵,吃朝廷下发的禄米,什么都不让干。
宗室们只能造孩子,努力给国家增添财政负担。弘治时就已经感觉到压力颇大,限制了妾媵的数量,嘉靖则是进一步想要限制后代数量。
等到如今,即便是之前的限制也不够约束越生越多,财政压力越来越大的宗藩。于是诸多官员上疏请求开放藩禁,让宗藩们自食其力。
除了军权相关,以及京官要职以外,其他限制一律取消。
按照大明封爵制度,分为亲王、郡王、将军、中尉四大等级,其中将军和中尉还分为镇国、辅国、奉国三小等。
嫡长子继承爵位,余下子嗣降爵继承。
最低的奉国中尉之子不是平民,全都封为奉国中尉,
在弘治、嘉靖的努力下,关于藩王郡王的降爵继承,也做出了一定的限制,然而这仍旧没有改变,需要供养的宗室越来越多的困境。
活着要钱,死了还得建立恢弘的墓地,同样得花费大笔银钱。
嘉靖年间,修筑一个公主的坟地,就花了两万四千多两。
而各地藩王郡王们,在死后建造地下玄宫,同样得花费上万两。江西益王生性简约,不建造玄宫,只使用青砖砌出椁室,就被赞誉为贤王。
朱翊钧对他们没有亲族感情,更不担心早已经被养成废物的宗室真能够造反,动摇自己的统治。唯一顾虑的,是在这个儒家宗族礼法影响极大的时代,对宗室们过度打压,影响到自己的名声。
或许之前的皇帝们还有一层考虑,担心自己对藩王下手太狠,后代们有样学样,将来自己的长子后代,会欺负自己的小儿子后代。
不过朱翊钧不打算再让自己未来的儿子分封在国内,成为浪费国家财力的废物,自然也没有了这一层顾虑。
朱翊钧早就想砍掉这些财政负担,自然欣然应允,然而这种办法只是治标不能治本,而且受影响的只是最底层的宗室,那些藩王郡王以及部分将军,依然过得轻松自在,趴在大明的身上吸血。
所以朱翊钧干脆大笔一挥,同时要降低他们的福利,让一直以来负责宗藩事务的礼部详议,重新给出一个章程。
礼部官员担心粘上“欺压皇族”的罪名,没敢下狠手,只是进一步降低实发给藩王、郡王他们的禄米、丝绢,改为实际价值仅比草纸强一些的折色钞,降低待遇。
加福利可以,砍福利谁都不愿意。
礼部的动作顿时惹得宗室们集体不满,一石激起千层浪,反对的奏疏如同雪片般从各地飞传入京。
藩王郡王们的身份毕竟尊崇,有资格给皇帝写信。
大明将近三十个藩王,数百个郡王都纷纷诉苦,说他们平时老老实实窝在封地,不敢胡乱闹事,日子过得已经很清苦了,还请皇帝不要忘了亲族之谊,别被朝中的小人蛊惑了。
而普通的朝臣,也不想沾惹上“挑拨皇亲”的罪名,在事情闹大之后,纷纷停下了动作。
朱翊钧看得生气,本来他还想着为了维持稳定,给这些太祖子孙一个面子,先逐步降低待遇,让他们更容易适应,之后再慢慢彻底解决。
但是现在来看,还得自己出马,必须要重拳!
宗室们的待遇再怎么降低,还是国家的财政负担,只有除国,把他们的爵位都废掉,由宗室转为民籍,才能一劳永逸。
于是朱翊钧就想到了几个已经被除国的宗室,打算先拿他们下狠手,杀鸡儆猴。
比如正德年间花费十数年时间准备造反,几十天就被灭,让王阳明立下军功封爵的宁王。
宁王造反失败后,宁藩被废,然而还有众多宗室,他们许多人很多人与宁王关系不和,或是关系疏远,并没有参与到造反大业中。
所以朝廷只是裁减禄米待遇,而没有全数贬为庶人。于是还有三支郡国、以及五支除了国的郡王后代延续了下来。
朱
翊钧在查过了宗藩玉牒后发现,光是这个被废了的宁藩,就有九百多人需要朝廷供养。
这九百多人,因为没有了藩王,影响力大不如前,而且先祖涉及到了造反,没几个人愿意为他们说话。
朱翊钧干脆大手一挥,拿着宁藩后代作为试点,大刀阔斧的开始行动。
愿意读书的可以科举当官,想经商的也可以游历四方——反正以前虽然有明令禁止宗室经商,也没有起到效果,藩王、郡王们都是用家仆当白手套,仗着宗室的关系,横行不法、欺负底层百姓。
宁王刚造反被灭的时候,三个郡王还算老实,不敢惹怒朝廷,然而没过多久就旧态复萌。
因为宁藩废了后,总得有个人管理他们。
嘉靖二年的时候,弋阳王被授予权力,管理宁藩八系的宗室事务。当时的弋阳王有着忠孝贤良,德行著闻的好名声,朝廷都给予过表彰。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宁王造反的事情被人们逐渐淡忘,所以几个支系故态复萌,在弋阳王去世后,为了争夺管理宁藩的权力,争夺分配的利益,当时的乐安王、建安王也都开始闹了起来,吵着新一任弋阳王年幼不贤,没资格管他们。
一连吵了许久,嘉靖受不住他们的吵闹,于是决定三家郡王分管,至于需要亲王出面的礼仪性事务,则是三家轮流主持。
宁藩没有藩王,但是三个郡王依旧占据了许多良田和地方产业。他们很多时候不方便自己出面,而是使用白手套,这就已经违反了律法。
朱翊钧干脆让人前往江西进行调查,发现了这种情况,趁机向三个郡王问罪。于此同时,还有许多欺压地方百姓的罪证。
朱翊钧打算等矛盾进一步激化的时候,直接废除他们的郡国。
相对藩王、郡王,还得绕几个弯,将军、中尉就很好解决了。
将军是郡王的后人,但是已经没有多大的自主权,只能依附于郡王生存。三个等级的中尉人数最多,他们也是平日生活最为困苦的,禄米会经常性的迟发、拖欠。
明初太祖以此命名爵位,是为了拱卫国家,所以爵位名字才这么的军事化。
朱翊钧给他们两条路,一个是想办法立功来保留爵位。
就像是郑王世子朱载堉一样。他凭借着自己的研究成果得到了小皇帝的尊敬,甚至愿意为他提供方便,任由他在民间游历。
虽然朱载堉的身边免不了锦衣卫等特工的监视,但是大明的众多宗室里,他的下场已经是最好的了。
宗室们不能碰军权,自然不能立下军功。如果不是朱载堉这种研究性人才,就只能出卖自己的劳力,去艰苦的地方开荒,参与军屯。
不但可以分得土地,还能享受一辈子的禄米。因为朱翊钧将他们视为朝廷的佃农,而且设立的军屯位置,还是朝廷准备大力开发的东番岛等地。
敢于去目前还算荒凉的地方拼搏,多发一点禄米也是应该的。
另一个,则是放弃爵位,转为新为他们设立的“宗民籍”。
也就是说,以后这些人将不再被视为宗室。几年的过渡期后,朝廷停止发放禄米,也无法享受相应的权力地位。
而且他们比起普通的平民,还多了不能参军,不能担任京官的限制。至少要等到三代以后,“宗室之民”,才能被视为纯粹的平民。
朱翊钧感觉有点像是受到刑事处罚,不能考公参军的人群。
对于宗室们有点不太公平,然而谁让他们人数少,又不得民心呢?
约束藩王等宗室,不只是自己的想法,还是全国官吏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