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首辅难逃科举舞弊
“好一个吕调阳、王希烈……”
张居正在心中痛骂,他们但凡愿意动一点小心思,儿子的卷子就会被人关注到,成功登科。
结果呢?
自己还以为不用多说什么,故意远远避开没有参与,他们自然能够领会这一层意思,一切都在不言中。
可是等到最后,自己却成了傻子!
饶是张居正痛恨国家种种不公,有心革新,但是在严嵩当国期间浸淫官场多年,早就沾染过许多的黑暗,比不得清廉自守的海瑞。
让自己的儿子取得功名,在张居正看来,这不算什么大事。同僚们看在自己的面子上,肯定会照顾一下。
按照科举的规定,朝廷允许落第不中的考生凭借考票,也就是准考证来领回自己的试卷。
这称为“发领落卷”,如果考生觉得考官阅卷不公正,可以拿着自己的卷子进行申诉,请求重新批阅。这不仅可以安抚落榜的考生,也可以监督阅卷的考官更加公正。
当然,这种认为科举不公的申诉者,将会遭遇另眼相看,除非水平明显超出同济,否则根本没有重新登榜的希望,而且以后都会被视为“爱惹麻烦的家伙”,在官场上不招人待见。
大部分人都很清楚自己的水平,所以明初以来二百余年,都没有几个主动申请的。
至于剩下的废纸,通常被礼部收走,一部分被内部人士拿走,纳鞋底,糊墙皮——许多京官的生活,就是这样窘迫。
至于大部分废纸,则是交给白纸坊,重新造纸——随着报业的兴盛,如今对于纸张的需求在进一步的加大,连这点纸张都不能随意丢弃。
张居正是看过自己儿子默写出来的考卷内容,他不用再看其他考生心里也清楚,张敬修的会试文章普普通通,不通过也合理,要是自己仗着身份去闹,反而会引来更大的嘲笑。
这口闷气,只能憋在心里。
其实张居正并不知道,王希烈他们也是有苦说不出。
因为主考官不能越权,直接插手分房阅卷,所以直到拟草榜,确定最后的名单之前,吕调阳才知道,张敬修竟然落榜了。
考虑到他身份的特殊性,这一张卷子当时就被重新翻找了出来,让众人公议。
众人初看文章后,一开始都沉默了,张敬修的水平确实很一般,放在竞争激烈的南榜里,比不得前列的优秀士子,不上榜很合理。
然而文无第一,即便是历代大儒的文章,往往都有很多争议。
很多时候科举能不能中榜,全看考官的喜好,有人喜欢古风,有的喜欢骈文。所以在科举的时候,有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就是了解近几年的科举文风,预判考官的喜好。
就像这次会试,因为张居正要避嫌,吕调阳和掌翰林院的王希烈,是板上钉钉的主考官,其他分房同考官虽然不能确定,但是翰林们的身份却是众所周知的。
为了会试,自然要把所有可能成为同考官的翰林文章全部研读,了解他们的喜好,选取最大公约数,尽可能的提升通过率。会试考官多,这种方法比较麻烦,在乡试、县试的时候,效果更加明显。
这些方法,经过数百年的总结、早已成为了每一个科举考生必备的知识。
所以考虑到张敬修的文章虽然普通,但是凭借着父亲的辅导,并没有差到一定会落榜的程度。众人都觉得就算让他录取,也没有达到破坏国家规定,徇私舞弊的地步。
这种事情无需张居正买通考官,众翰林官往日因为日讲、修撰实录等事情,和张居正都有相交,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点面子总要给。
当时就有人提出来,要让张敬修的名字填在草榜上,而且理由也很充分:“元辅有大功劳于国家,拉他儿子一把,不算作
弊。”
然而沈一贯却是严词拒绝了,他是负责批阅张敬修这一房的同考官,除非吕调阳、王希烈两大主考官认为他不能任事,或出现了重大错误,干脆解除他的职责,否则只能认可他的意见。
吕、王二人有能力强压沈一贯,然而一旦开始放榜,贡院解禁,沈一贯势必会公开宣扬,把这件事情给抖落出来。
到时候在场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名声都得声名狼藉,让人骂死。就算张居正知道了这件事情也不会领情,说不定还会埋怨他们牵连了自己的名声。
吕调阳回想之前海瑞登门拜访时对他的劝告,更是连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众人没有想到沈一贯的态度是如此强硬,劝说过后,只能任凭他将张敬修的卷子罢落。
就是因为这一点,吕调阳他们才选择了回家休息,暂避锋芒。要不然,他早就入阁办公,恭贺张居正的长子高中了。
张居正在心里生了一阵子闷气,心里突然想到,内阁里只有自己和吕调阳,终究还是忙不过来,得找一个年轻人入阁,辅佐自己。
思来想去,张居正忽然想到了赋闲在家的张四维,他休息一年多,也该重新出山了。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轻轻敲响。
“又是什么事?”
张居正收敛正在发散的心思,将注意力放在了门口。他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不自觉的冷淡了许多。
“元辅,万岁爷找您呢。”
“哦,我这就过去。”
张居正一看,原来是个前来传话的小黄门。
他不再耽搁,收拾一番,片刻功夫过后,便随着小黄门来到了文华殿,朝着正在读书的小皇帝行了一礼。
见张居正前来,朱翊钧笑着让人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张居正谢礼之后,顺势坐下。
按照往日的规矩,阁老们一般在面见皇帝的时候都是站着,最多只能坐小杌子或是小板凳,这是为了体现等级尊卑。
朱翊钧刚刚即位的时候,因为年纪太小,又没有真正掌权,所以便没有改动这类礼节,保留原样。
不过随着征讨辽东、僰人几次小战的胜利,几项革新政策的顺利推行,自己的威望声势,已经比即位的时候要高了很多。
所以朱翊钧已经不像原先一样,那么在意这种划分。
于是年初就做出了许多新调整,比如“凡年俞六十五,或位居尚书、阁老者,皆可坐椅”,算是朱翊钧的一种人道主义革新。
其实椅子并没有比板凳舒服太多,因为面对的是皇帝,谁都不敢太过放松,葛优躺一样的靠在后面。然而这种对待方式,体现的是皇帝对臣子们的重视、尊重,让人十分感动。
可惜人们总是不知足,张居正他们度过了初期的惊喜感恩阶段后,便很快的习惯了这种变化,坐在椅子上,也没有更多的心理活动。
“先生,朕刚刚看过了本次的会试榜单,似乎令郎并未上榜。”
张居正面色一窒,小皇帝今天要干什么,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然而眼前毕竟是皇帝,他也不敢因为这事发脾气,只好苦笑应答:“让陛下笑话了,犬子学问不济,乡试都是侥幸通过。此次会试不中,也在臣的意料之中。”
朱翊钧摇摇头道:“先生学问深厚,年少之时便中举登科,教导朕与父皇。若是先生能够挤出时间悉心教导令郎,岂会落榜?恐怕是平日忙于国事,耽搁了家事。此事朕仔细想来,心里有愧,觉得对不住先生。”
“陛下何出此言,老臣实在是惶恐。臣身为臣子,辅佐陛下、先帝,都是在尽臣子的本分。自古都说,家国难两全,犬子科举小事,哪里能和国家相比。更何况臣当年也不是一次就中
,以后还有许多机会。”
张居正第一次会试也落榜了,不过那时他十分年轻,父亲只是一个买来的秀才。即便落榜,也没有太大的压力,第二次果然就顺利考中,最后殿试排在二甲第九,入选庶吉士。
“先生既然如此说了……”朱翊钧故作犹豫道。
张居正心中暗想,难道是陛下想要借此赏赐安慰一下自己?虽然眼下自己并不需要,但是皇帝的这份心意,还是要领情的。
“朕有一个想法,只是苦了先生。”
“臣不苦……嗯?”
就在张居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的时候,朱翊钧终于流畅道:“朕觉得,令郎此次会试不中,是一件好事。能够让先生免去舞弊徇私的嫌疑,打消人们的疑虑。”
张居正张口不言,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皇帝说的似乎有道理,但自己听着总觉得不是滋味。
“先生或许不知,今年会试之前,有关令郎的流言就已经甚嚣尘上,即便是朕在深宫,也能听闻。”
张居正连忙站起来,就要跪下请罪,表示自己确实没有找过关系,让给自己儿子通过。
朱翊钧摆摆手,让他重新坐回去。
“朕自然知道先生的清白,要不然也不会是这般结果。
然而世庙时的翟銮,儿子高中进士之后被人弹劾舞弊,黯然下台。还有更早的陈循他们,都是前车之鉴,朕也担心,先生一时糊涂,会步他们的后尘。”
翟銮就是严嵩之前的内阁首辅,他的两个儿子在嘉靖二十三年同时考中进士。
因为此事被严嵩举报,同时还牵扯出巡查九边的时候收受了大量的贿赂,在一系列的问题下,翟銮父子以及几名考官都被贬为民,主考官几人下诏狱,挨板子,最后才被剥夺官身。
这是距离最近的一场科举大案,张居正有着亲身经历,印象自然十分深刻。
那一年是他第一次落榜会试,如果当年没有翟銮插手,说不定自己一次就中了。
直到第二次的嘉靖二十六年,他才和李春芳、王世贞、杨继盛、殷正茂、殷士儋、汪道昆这些牛人共同登科。
正因此,这一年的科举也被后人称为大明三百年来最强的一届。
陈循也是内阁首辅,不过早在景泰年间,他比翟銮更加丢人。他和吏部尚书王文因为两个儿子参加乡试落榜,脸都不要了,公开弹劾考官。
景泰当时虽然当上了皇帝,然而根基不稳,还有个在草原留学的老哥随时准备回家。那时候的景泰打算废掉原先的太子朱见深,另立自己的儿子,所以要取得大臣们的支持。
于是陈循他们这个请求虽然十分离谱,景泰还是破格让他们的儿子参加会试。
虽说陈循支持于谦死守北京,还做了许多善举。但是这件事情,是陈循抹不掉的人生污点。
朱翊钧点出这几个人,就是希望张居正不要像他们一样,深陷于儿子的科举功名里,反而败坏了自己的名声。
历史上,张居正就因为儿子没能考中会试,取消了万历二年的馆选,当年除了一甲三人入选翰林,没有其他的庶吉士。
万历五年的会试,张敬修依然名落孙山,好在张嗣修中榜,还得了状元。
万历八年,张敬修和老三张懋修一起参加会试,这次张敬修终于过了会试大关,然而他屡次不中,文章水准确实差点意思,状元只好让张懋修拿走。
两个儿子占据了两科状元,天下士子都忿忿不平,人心不服,后来这就成了攻击张居正的一个重要把柄。
这种能够提前消弭的过错,没有必要等到以后。
朱翊钧可不想过河拆桥,等张居正死了清算全家。他更希望能够真正的和张居正做一个典范君臣
,让他最后体面的致仕退休,让变革能够延续下去。
“令郎这次虽然落榜,却能够证明先生的清白。朕心甚喜,觉得没有看错先生。”
张居正觉得好别扭,不过能够得到小皇帝的信任,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这次落榜就落了吧,老爹的仕途要紧,儿子下次继续努力。
没想到,朱翊钧却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让张居正有点不知所措。
“朕有一难言之请,请先生为了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高风亮节。在先生当国期间,令郎不再参与会试!”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