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鞭挞岸边鹿伴

第73章 徐阶进京请罪

徐瑛惊怒道:“陛下好狠的心,要将我徐家赶尽杀绝?”

“没那么严重,”徐阶回忆道,“陛下在信中说了,我徐家前几年惹出事端,主要就是因为土地。将剩余的一万余亩捐给国家,表达恭顺的态度,陛下顺水推舟,用这些土地安置百姓,借此赦免你两个兄长。

至于家里剩下的的宅邸、商铺都不动,浮财分文不取不取。”

徐瑛怨声依旧:“这……家里的土地,都是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总价至少有二十多万两,皇帝太霸道了,说拿走就拿走?”

江南土地,按照具体方位、肥沃的不同,一亩价值在五到三十两不等。

徐家手中的自然是好地,用来种植桑麻织布攒丝,每年都能挣来大笔银钱。

徐阶瞪了他一眼,寒声道:“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们兄弟几个不成器,至于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难道真的交出去?爹,你甘心吗?”

“不甘心又怎样?”徐阶叹息一声,“你治春秋,学过史,读过《汉书》。为父问你,两汉时,为何皇帝要臣子自杀,臣子就自杀。甚至汉文帝都用过这招对付国舅薄昭,难道他们都是甘心的?”

“这……”

徐瑛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思考了一阵,开口道,“造反太难了,自杀后至少能保全家族后人,留下一个好名声。总比被陛下治罪,关进大牢施以重刑要好。”

“说的是啊,这就是帝王的堂堂大势,谁能抵挡的了?”面对皇权,徐阶深感无力,“现在陛下只是给为父写一封私下的密信,并没有公开斥责,已经留了一层体面。如果为父不知趣,下次来的可就不是聂廷璧,而是海瑞,甚至换成别人直接抄家。

为父这把老骨头,还能折腾几次?下次还能救你出来吗?”

“那以后怎么办?家里不再置办土地了吗?”

徐阶沉默半天,没有回答。

按照传统,家族一般都有学田、祭田,用以供应宗族相关开支。可是朱翊钧连这部分田地都不打算留给徐阶。

反正他家身家雄厚,商铺众多,一样可以满足族中需要。

经过海瑞的一番折腾,徐阶声名狼藉,是一个可以任人揉搓的软柿子。正适合朱翊钧以他为突破口,插手江南事务。

土地问题牵扯太多,现在不是打土豪分田地的时代,只能让自己先掌握足够多的土地,再做进一步的变革。

徐阶猜不到朱翊钧的打算,只能被动防御:“为今之计,唯有以静制动,过几年再说。陛下现在刚刚即位,年纪小容易冲动,他可能是从海瑞那里听到了什么,对我徐家心生厌恶。隐忍几年,等陛下长大逐渐淡忘,一切就过去了。”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徐瑛很是不满。

“你这小子,丝毫没有耐性。为父从嘉靖三十一年入阁开始,到四十一年成功倒严,足足忍了严嵩十年!十年过后,又是一番新光景,陛下哪里还会揪着不放?”

徐阶回想朱翊钧写给他的密信,心中仍存有几分惊惧。

小皇帝在私下的密信里,先是表扬了徐阶倒严救国,稳定朝政的功劳,赞他为“救时宰相”。

可是话锋一转,信中又用王莽、严嵩等人举例,“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徐阶因为几年前的案子,被人们认定是比严嵩还能敛财的大贪官,传言越传越离谱,他的名声一落千丈。

徐阶身为首辅,本应该以身作则,奉公守法。可是他的三个儿子,却在本地横行多年。

如果不是他这个首辅父亲的长期纵容,岂会惹得百姓众怒,如同星星之火,在海瑞到来后瞬息燎原,把徐家老宅都给毁了。

这一切的源头,还得落在徐阶身上。

之前张居正曾打算编纂《帝鉴图说》教导小皇帝,以史为鉴。

朱翊钧因此有了灵感,要编撰《忠良贤臣传》与《贪奸佞臣传》,以此维护朝纲国纪,以正风气。

严嵩早被定性,肯定是要进《奸臣传》的。

但是多年以后,徐阶该写在哪本书里,朱翊钧要他自己决定。

公开承认对儿子们的失察之过,用捐献土地田亩,换取免罪,不再追究,只是皇帝提出的一个建议,采不采纳,同样取决于徐阶自己。

徐阶看明白了,如果采纳小皇帝的建议,需要徐家割肉放血,换来一条活路。

土地虽然值钱,但他徐家还有余财,不至于因此穷困潦倒,未来还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如果徐阶宁愿保留土地,就是慢性自杀,等《奸臣传》刻印出版后,随着时间日积月累,他的名声越来越臭,天下唾弃,甚至会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为父这就与你三叔说明此事,你二人准备好地契后,交给官府。”

“爹,你要做什么?”

“为父要亲自前往京师,向陛下请罪认错,收拾一下,几天后就出发。”

再度复盘长考,徐阶觉得光是进献土地还不够份量,他淡然笑道,“这种戏码要么就不做,要做就做全套!”

“爹,这可是冬天,上元节都没过呢,而且路途辛苦,让儿子陪你去吧。”

徐瑛忍不住拉住父亲的衣袖,眼圈泛红。

徐阶已经七十岁了,还要为了儿子,奔波千里。

“胡闹,收到陛下来信,为父身为臣子尽快进京,才能表示诚意。”徐阶斥责道,“而且你大侄元春都已经成了举人,明年就能进京考进士,你还这般不成器!你今年的秋闱考个举人,明年再中个进士,这才是我徐家的长久之道。”

一想到三个儿子的举业,徐阶就气的牙痒痒。

嘉靖二十八年,长子徐璠在应天乡试中请人代笔,结果事发,差点毁掉徐阶的官场生涯。

“你们三个兄弟,没有一个让为父省心的。”徐阶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前两天让你写科举时文,因为陛下来信忘了检查,写的怎么样了?”

徐瑛脸色一垮,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徐阶见状,就知道儿子根本没有动笔,他再度叹气:“为父已经老了,还能护佑你们几天?将来族中若是无人及第,家族迟早会衰败。”

徐瑛满脸惭愧,不敢再多说什么,老老实实的回到自己屋子,练习八股时文。

离家之前,徐阶指导了儿子几次时文,恋恋不舍的与家人告别。

在家人的强烈要求下,最终由长孙徐元春和几个家仆陪伴徐阶进京。徐元春明年就要参加会试,正好提前进京,多做准备。

徐阶作为曾经的探花,指导完儿子的文章,还能给孙子做辅导。他打算在孙子会试结束前,赖在京师不走了!

从江南前往京师,大运河是必经之路,在夏季河水充沛时,坐船最快只需要一个月。

但是冬天北方河段被封冻,又逢年节,徐阶紧赶慢赶,来到京师的时候,已经是二月末。

徐阶进城时,十分低调,甚至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情。京师早已经从年节的氛围中脱身,城内百姓重新讨论起天上的客星。

常亮了几个月的超新星,如朱翊钧所料,终于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