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玉奴番外

    季老太太的葬礼结束那日, 季玉泽回到兰竹院换掉孝服,让小秦出去候着, 自己则进入密室端看了好一阵少年时作的那幅画。

    扶月。

    他默念这两个字,再抬眼看着画上没有五官的少女,她身后是一棵红艳的梅花树,看着看着,扶月的五官与之重叠。

    原来,梅花树下的少女叫扶月......

    自识字来, 季玉泽阅过不少书籍,自然也就看过一些奇闻,不曾想恰好让自己遇到了。

    不过,她到底是谁?

    如果是当年跳进冰河、游向他的少女, 那么又怎会是扶正林之女?

    着实怪异。

    而且,扶月当年似乎是要游来救他。

    只是,当时的他不喜陌生人的触碰,于是直接将梅花枝骨刺向她,本来想刺的方向是脖颈, 可待靠近点那一刻,手拐了个弯, 刺向她眼角。

    从小记忆力便极好的季玉泽记得,梅花树下一见并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是在他九岁时。

    那年, 他被季明朗扔在义庄,差点饿死, 忽然就能看到一少女出现在眼前, 她坐在他旁边, 安安静静的。

    是来夺人性命的鬼吗?

    季玉泽当时候是这么想的, 但后来发现不是来夺自己性命的, 她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看他的眼神充满怜悯。

    而他装作视若无睹。

    一开始,快饿死的他对旁边突然多出的她没多大感觉,后面,逐渐感觉义庄棺材里面的尸体没那么臭了,他们腐烂的面目也不那么狰狞了。

    他们就这样过了两日两夜。

    从来没有人陪过他那么久。

    在此期间遇到一个从窗外爬进义庄的□□,很多话,总是絮絮叨叨的,还问他愿不愿意与之交朋友。

    父亲、母亲、亲人等这些词对季玉泽来说都没太大触动。

    更别提□□说的朋友,可是,在听到‘朋友’二字的那一刻,九岁的他下意识地看向靠在柱子上打着哈欠的少女。

    她也是想和自己做朋友,所以才默默守在他身边吗。

    季玉泽面对□□的滔滔不绝,垂低眼眸,不再看。

    季明朗找到他后,知晓他两日没吃东西,第一时间塞了些包子进他嘴巴里,然后季玉泽就再看不到她了,消失前后不到一瞬间。

    她,走了?

    明明陪了他两日两夜,为什么一句话不说,为什么又悄无声息地离开,季玉泽低头吃着季明朗塞过来的包子,眼底一片冷意。

    连一只鬼都不愿意陪他。

    可他连没有父亲、母亲陪伴的日子都不在乎,又怎会渴望一只鬼的陪伴,季玉泽这般告诉自己。

    离开义庄前,他忍不住回头看了里面一眼,却仍然没看到她...真的走了,眼底的冷意愈来愈重。

    季玉泽任由季明朗将自己放进马车里,朝盛州方向行驶。

    半途,季明朗遇到认识的人,相聊几句,他掀开帘子,撞见一条红丝带随风而飘,心微动,跑下去追着它。

    教导他学习的萧老养了一只五彩鸟,季玉泽想用捡回来的这条红丝带勒死它,看它挣扎,看它窒息。

    如此,身心才会有一丝愉悦。

    可惜被季明朗看见了,他随手一扔,红丝带再次落到半空中。

    季玉泽默然地看着这一幕,却不料,正好看到不知何时又重新出现的少女,她抬起手,指尖刚碰到红丝带时,人凭空消失。

    而梅花树那次见面,他已十四岁了。

    时隔多年,她又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还特地跳下冰河来救他。

    那一瞬间,季玉泽萌生了一股奇怪的欲.望,很想杀了扶月,死人最乖、最听话了,再制成画纸,那就永远不会再离开了。

    可她好像不是人,所以他应该杀不了她。

    是鬼?不过他更相信她是梅花妖,在寒冷的冬日里,站在傲然绽放的梅花树下。

    落入冰河后,由于自小体弱,季玉泽又生了一场病,他记得那日晚,雪很大,下了一夜,到处铺满雪花,压得树枝弯了下来。

    屋檐上的琉璃瓦让大雪染成了白色,远远看去像是一间雪屋。

    等房间里的人都出去后,季玉泽睁开眼。

    他边压抑着咳嗽边走到窗边,望着夜空,伸手出去盛满一掌心的雪花,病得糊里糊涂间,透过余光貌似看到了她,但表面没太大的反应。

    只见少女的手也是伸出去,雪花细细飘落,却无一瓣雪花能落到她手上,仿佛万物皆与她无关系。

    包括她曾经在义庄陪伴过的他。

    也许,她只当他是个打发时间的木偶。

    季玉泽垂低眼,指尖扣着窗台上面的小雪堆,望向窗外的投影,永远只有一个人的影子,鲜血冒出来,染红雪。

    一雪花飘进来,黏到季玉泽侧脸上。

    少女凑头过来,他不受控制地转头,刚刚因咳嗽而带着血的薄唇落到她唇瓣上,两唇轻轻地碰到一起。

    却没有任何触感。

    漫天飞雪,房内炭火燃燃,他眼睫一颤,第一回那么近距离地看她。

    不过几秒,季玉泽目光转而落到一盆长得正盛的长寿花上,而她则后退了半步,抚上唇,俏脸表情不自然,仿佛很不喜欢刚才那样。

    他短指甲嵌入掌肉,抬了抬眼帘,走过去,越过她,端起水壶,倒向染着血的那一小堆雪。

    弄完这一切,他才缓缓回到床榻躺下。

    刚躺下,喉咙莫名产生一阵痒意,剧烈的咳嗽蜂拥而至,每咳嗽一声,季玉泽面色就苍白一分,像半截身子踏进棺材之人。

    终究是没能熬住,他昏了过去。

    第二日,季玉泽轻轻地掀开眼儿,房间中空空如也,他又阖了阖眼,再睁开后便是一片清明。

    他本就习惯一人,她是去是留与自己无关。

    *

    季老太太葬礼那次是他们许久以来的第三次见面,季玉泽也说不清楚自己对不知真实身份的扶月是什么感觉。

    只知道在那一刻,萧老教他的遏欲仿佛荡然无存。

    即便她消失了多年,他似乎还是想将她弄成专属于自己的画纸,在上面绘上一幅逼真的梅花图,挂在墙上。

    可在接触过程中,季玉泽发现扶月貌似有意地接近自己,为何?他不明白,当年分明有两次机会可以一直陪伴他下去的。

    为何到现在来...

    那时,季玉泽还不知道,原来这种想法,叫怨,是他曾不屑的感情,在不知不觉中,已被七苦海缓慢侵蚀。

    从而会陷入其中不可自拔。

    七苦海中的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二十一岁那年才于不自知的情况下,沾了其中的怨。

    也没想到会在后来沾了所有。

    因为季府只有一位郎君,从小季明朗便对季玉泽寄予厚望。

    自古以来,成败皆在一瞬间,总有人会为了眼前的小欲.望,失去不少机会,得不偿失,简直愚昧。

    对此,他认为马虎不得。

    于是季明朗特意请来了萧老教导季玉泽,他也无比严苛要求自己的儿子。

    好在季玉泽听从教诲,一直以来,从不行差踏错,很好地把控着欲.望,成为众人称赞的季家郎君,叫季明朗面上有光。

    而扶月是第一个跟季玉泽说,其实人可以适当地满足自己的欲.望,不必总是压抑。

    当看到这句话时,他细细地端详了她一番。

    那时候,马车里面有点儿暗,侧帘时而扬起,太阳斜照,扶月脸颊旁的碎发微微拂动,仿佛能拂进人心般。

    她跟多年前的样子别无二样。

    那一秒,季玉泽似乎又看到了在义庄里默默坐他身边陪伴的少女,还有那个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跳下冰河朝他游来的少女。

    扶月在季府住下后,时不时会找小秦打听一些事情,她前一脚走,小秦后一脚就告诉了他。

    毕竟小秦是专门伺候他的下人。

    只是,她打听的事情倒是有几分出乎季玉泽的意料,无一例外,皆是关于他的喜好,像是十分在意这些事。

    动心是何物,季玉泽素来没过多留意,他只明白自己需要扶月,想留对方在身边,无论是以何种形式。

    画纸、傀儡......等都可以。

    只要是她便可。

    直到有一日,季玉泽发现扶月的目光逐渐放到别人身上了,那个人叫陆少慈,她三番五次地救他,看他的眼神也渐渐变得不一样。

    季玉泽心抽痛了一下,原来那些话本说的并不是诓骗人的话语,一个人真的会因为另一个人心痛。

    每每看到扶月跟陆少慈接触,他都恨不得立刻杀了陆少慈。

    慢慢地,季玉泽意识到了,也许自己早已就对扶月心动,只是不自知罢了,至于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也不确定。

    或许是在她跟自己说不必遏欲的那一刻,或许是更早,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情。

    所以不知道。

    再后来,扶月消失了,季玉泽慌乱了,所有人都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有时候,他甚至也怀疑她是不是自己凭空幻想出的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脑海里属于她的容貌一点点地变模糊,他日夜作画,吃不下任何东西,记得什么就画什么。

    生怕会彻底遗忘掉扶月这个人。

    不过,还是避免不了会忘记,但不知为何,只要看到那些画像,季玉泽快要隐没的记忆又浮现。

    只,扶月的五官依旧慢慢模糊。

    平生只抄写佛经却从不信佛的他头一回到佛祖面前磕头,祈祷她能回来,佛祖面容和蔼、唇角微微上扬,似在嘲笑。

    青灯古佛下,他轻轻地阖上眼,眼尾落下一滴泪,砸落在向寺庙求来的佛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