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世子这是要,囚了她?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一股浓烈的荒谬袭上阿妩的心头。但她定定觑向谢蕴的神色,方才意识到他并非在同她说笑。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阿妩仓皇地摇头,似是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

自她被圣旨宣入宫禁以来,发生的每一件事,皆出乎常理之外,让人怀疑这一切到底是真实,还是她犹在梦中?

“阿妩的意下如何?”

谢蕴长久不答,冰凉的指尖又触了触她的面颊。凛冽的声音中,有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谢某这个提议,怎么样?”

不怎么样。

但阿妩情知,她决不能这般回答。她听得出来,谢蕴表面上在好声好气地商量,实则不留半点容她置喙的余地。盛怒之下,他移异了性情,如此关头反而更不能火上浇油。

可若要顺着他的话说,自己不就要失去自由了么?

阿妩的朱唇微掀,只觉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回答。那厢,谢蕴漆眸中霜色愈浓,昭彰着他渐渐逝去的耐心。

“既然如此……”

又等待了数息,谢蕴的耐心终于宣告殆尽。他整个人侵略性地欺身而上,一瞬与阿妩贴得极近。

那是一个极尽暧昧的距离,一切旖旎之事,皆可在俯仰之间顺理成章而成。阿妩甚至能感到谢蕴胸口的轻颤,和他洒落在自己锁骨之间的鼻息。

“等等——”

电光火石之间,她的脑海中忽地闪过了什么——谢蕴说如果她解释不清,就要一直待在这里。

岂不是说,皇宫已经落在他的掌控之中?

若非如此,宫禁乃是森严之地,又哪里是她想住几日,就住几日的呢?

阿妩满眼愕然地抬头,纤浓的鸦睫刮挠在谢蕴的鼻尖,掀起一阵细密的刺挠感。她却对自己的撩拨毫无所觉,甚至不曾察觉此等暧昧的距离,到底有多么危险:“世子,你要当皇帝了么?”

闻言,谢蕴笑了。

他这一回的笑,迥异于往常的轻笑,而是真正笑出了声。阿妩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颤动。

“如此情急的关头,阿妩心之所系,竟然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谢某么?”

“……”

阿妩从这句话中,品出了一点微妙讽刺之意。她不知如何回应,干脆缄口不言,唯有一双明亮的双眸,沉默而固执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是。”谢蕴回答得十分果断。

即使这只是他一刻钟前心血来潮的念头。甚至于他决定起兵的那一刻,全部的打算,也不过是逼今上退位,另择英主。

但这些,谢蕴皆不会宣之于口。他望着怀中人的眸中一瞬浮现的惊恐,竟陡然生出一种破罐破摔般的快意。心底裂开的口子,以另一种诡异的方式被填满。

“阿妩为何在颤抖,是害怕了么?”

谢蕴按住阿妩止不住瑟缩的手腕,凑在她耳边轻声道。既然自己得不到她的垂怜,那么令她惧怕,亦未尝不可。

“世子,你……”

阿妩的喉咙似被堵住了,再发不出一点声音。直到此刻,她方才清晰地感觉到,眼前的人,再不是她熟悉的那个谢蕴。

她认识的淮安王世子,既像霁月朗照人间,又如松鹤遗世独立。他的品行,更似巍巍而不倒的青山,令人仰慕不已。而眼前这个,把夺权篡位说得如同吃饭喝水的人,又是谁?

是她从前看错了人?

还是谢蕴……因她的欺骗,而变了性情。

阿妩痛苦地睁大了眼睛,无论是哪种可能性,她皆不敢往下想。

但令她痛苦的,却远远不止于此。

谢蕴他,成了皇帝。

曾经的天子,一言之间就能抹去外祖三朝辅政的功勋。那么如今这个移情易性了的谢蕴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想对她做什么,还不是轻而易举?

到此为止,阿妩心中仅存的侥幸彻底灰飞烟灭。

美人榻上,霞姿月韵的女子脱力般地仰倒下来,一副予取予求之态。

见状,谢蕴眸中划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他好似读懂了阿妩的态度,轻缓地俯下身,如同野兽对待猎物十足的耐心般,薄唇覆上了阿妩的雪白颈间,又映在她的锁骨上。

如同他们在水中,第一次亲密接触那般。

温热的吐息引来阵阵的战栗,阿妩不自觉地颤了颤,却兀自咬了咬牙关,努力不露出失态的模样。

但她失败了。

“嗯……”

一声轻哼自阿妩的口中溢出,顿时让两人间三分的暧昧旖旎,渲染成了十分。

果然,下一刻,谢蕴洒在她颈间的鼻息更重了几分。按在她皓腕之间的指节,亦愈发使劲。

不要。

阿妩预感到了事态的失控,只敢在心底默默祈祷。她没有宣之于口,面对这样的谢蕴,无论是试图反抗或是说服,皆为徒劳。

也许是上天听见了她的祈祷,千钧一发的关头,一声短促的敲门声乍然响起。

旋即,她听见一个苍老而陌生的声音,隔着木门模糊地传来:“世子殿下,长公主方才进宫了,现在在外间等着见您。”

谢蕴自然也听见了。

“我知道了。”他这样回答道。

旋即,他松开了阿妩的双腕,从美人榻上起了身,抚平了衣衫的折角,一瞬又恢复成那个萧飒清隽的翩翩君子。

阿妩怔怔地望着谢蕴离开的背影。待他彻底离去之后,她才迟迟从榻上起来,以手抱膝,整个人蜷成了一团。

一点庆幸之后,是铺天盖地的惶然。

这一次能侥幸逃过一劫,可是下一回呢?又有哪个好心人的无心之举,还能再救她一次?

阿妩沉浸在芜杂的思绪之中,竟忽略了一件事。

方才谢蕴的声音,依旧如往常一般清冷而凛冽,并无一丝情/欲浸染过的痕迹。

-

在听说谢蕴起兵入宫的消息之前,长公主本以为,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夏日午后。

京畿仲夏,时有骤雨。

她站在菱花窗牗前,望着檐角的如珠串的雨滴,不知为何,生出一股隐隐不安之感。

或许是恼人的天候,又或是母子连心。总之,这份不详的预感,终于在听见宫中的眼线禀告儿子的消息之时,尘埃落定。

大雨一洗京畿的燥热,飒飒凉风解暑,使人身心舒畅。乍雨还晴之后,天边更是隐隐一抹虹光,结合着谢蕴起兵废帝之时来看,说是天降祥瑞亦不为过。

然而,这一切并未让长公主的忧虑减少半分。

蕴儿起事的计划,她是知晓的,亦是默许的。纵使不提十年前秋狩上的算计,单从一个母亲的角度,皇上几次三番意欲置她的儿子于死地,这一点就触及她了的底线。

可是,原定秋收之后再起兵,蕴儿如今却突然提前了,连通知也不通知他们一声就擅自行动,其中必有什么变数。

令长公主忧虑的,就是这个变数。

“心上人?唐姑娘?”

她携着王府的几个侍卫匆匆赶到宫中,意外没见到谢蕴,却只见到了赵怀威。然后,从他透露的只言片语中,猜出了一切。

长公主喃喃道:“原来如此。”

于是,当见到谢蕴施施然地从御书房的里间走出来之时,她反而感到一丝惊异——不是说,两人正独处着么?

怎么蕴儿这般柳下惠模样?

但她把这一丝惊异强自按捺住,面上无波无澜:“蕴儿。”

“娘。”谢蕴沉声道。

长公主皱起了眉头:“我方才听赵将军所言,你意欲自立为帝,可有此事?”

谢蕴背手望着她,并不说话。

“此地没有别人,你有什么,直说了就是。”

良久,谢蕴终于承认:“是。”

“为什么?”

谢蕴再度缄口不语,眼神平静地移向了他处。

长公主见状,愈发好奇:“蕴儿,娘知晓你一向并无权欲之心,为何突然改了主意?是在宫中目睹了什么?”

谢蕴却打断了她:“娘,我亦有一事想问您。”

“哦?什么事?”

“皇贵妃,您知道她,是么?”

谢蕴语焉不详,长公主却顷刻间听懂了,大惊失色道:“你……蕴儿,你是从何处知道的?”

“天底下并无密不透风的墙。”

长公主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苦笑了一声:“蕴儿说得对,这天底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她求我帮她隐瞒,本就是权宜之计。当年留下的破绽太多,有心之人,总能留意到几分端倪。”

“所以,这与你欲登基为帝,又有什么关联呢?”

有什么关联?

谢蕴默了许久,直到天色也渐渐染上一点昏暗, 他才怔忪道:“昔日坊间诟病今上, 多因其私德有亏。或许他日史书工笔,亦会有同样的一笔,记在我的头上。”

“怎会?”

长公主下意识就要反驳:“蕴儿何必妄自菲薄,你再糊涂荒唐,还能昏庸过那个孬人不成?”

突然,她止住了话音,瞪大了一双美目。

私德有亏?

记上同样的一笔?

她终于听明白了儿子的未竟之语:“难不成,蕴儿你非要践祚为帝,就是因为情爱之事?”

“……”

“是谁?”

“娘觉得,还能有谁?”

“糊涂!荒唐!”

长公主重重地怒斥一声:“你把帝位当作什么了?又把阿妩她当作了什么?如此行事,又和先帝有何区别?”

谢蕴平静道:“儿子确实糊涂、荒唐。”

这没什么可否认的。

又或许,他的糊涂荒唐远不止今日,早在他倾慕于“有夫之妇”的阿妩那一刻起,就昭示的一切的起始。

不知何处忽地飘来一阵哀切的哭声,如杜鹃泣血,使人心生戚戚之意。它或许来自哪个妃嫔,又或许是宫女。宫禁一夕改换了新天,昭彰她们从前的好日子一去不返。

两人之间的争执,被哭声打断了。

长公主道:“蕴儿,你听见了么?只因为你的一念之间,这么多人的命运被改写了。”

“我知。”

谢蕴道:“娘且放心,我既然决意坐上这个位置,必会担负起相应的责任来。”

这下,沉默的人轮到长公主了。

只见她面上浮现了极其困惑之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般对阿妩?她如何得罪你了么?”

谢蕴惨然一笑。

这也是他与长公主对话以来,最为明显的一次情绪波动。

“儿子亦是今日方知,她心中无我。唯独以权势逼迫,也仅仅能留住她的人而已。”

“什么?”

长公主面上的困惑,化作了一片匪夷所思。她重复了一遍谢蕴的话:“你觉得,她心中没有你?”

“怎么会?”

那她那天于别院所见,都是幻觉不成?

“亲眼所见,确实如此。”谢蕴放轻了声道。他回想起阿妩被揭破真身的那一刻,心口仍是一阵细密的痛。

“……”

长公主张了张嘴,但见儿子眉目间的沉郁与偏执,连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

她的儿子她最了解,从小到大,凡是认定了一件事情,就是九死不悔。尤其在情之一字上,更是如此。

罢了。

如今,只盼着阿妩能早日解开蕴儿的心结了。以蕴儿对阿妩的情深,和他的为人,想来不会做什么过分之举。

长公主认了命一般,不再纠结此事,而是问道:“宫中旧人,皇帝的妃嫔与子女,你打算如何处置?”

“分府、放归。不能放归者,便留他们在宫中养老。”

“诸大臣如何?”

“想来,他们此时已得了宫变的消息。明日常朝,一切照旧就是。至于朝中的奸佞,还有忠臣良将的起复,还须缓缓图之。”

谢蕴一边说一边望向了窗外。提到攘凶锄奸、起复忠良之时,他眉间的郁色稍稍淡了些。

“可。”

王朝的转折,就在母子的三言两语之间被定下。多年后史书工笔,会如何评价顺平十八年的宫变,如今尚未可知。

然而,眼下的一切却显得无比的平淡。尘埃落定之时,甚至没有一丝惊心动魄。

第二日的常朝,一切照旧。

当谢蕴身着玄色松鹤纹锦衣,如一阵潇潇疏风般踏上帝位之时,除却少数人面露惊骇之色之外,满朝文武,竟没有更多的反应。

谢蕴见状,唇畔一抹讥然之意。

先帝到底,有多不得人心?

然而,常朝表面上一片风平浪静。罢朝之后,一道道奏折却如雪花般飞到了谢蕴的书桌之上。

宣告着求见的大臣们,亦不胜枚举。

一道道奏折,如流水般从御书房之中涌出。井然有序,分毫不乱。大臣们,亦从御书房中,来了又去。

然而,大臣们不得而知,御书房仅仅数墙之隔的地方,谢蕴竟然将一女子藏在了其中。

女子容华生光,不可逼视。

面上却似有愁容。

她蜷缩在榻上,听着墙外的动静,哀哀叹了口气,旋即躺倒在了榻间,雪白修长的腿一蹬,露出雪白脚腕之间,一抹光润的玉色。

玉环严丝合缝地扣在了她的脚腕之间。

另外一处,却与一金链相合,牵连在了拔步床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