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曲水游廊的尽头,立着一位妇人。

她的眉目与谢蕴有五分相似,通身气度雍容,气质高华。见有人来,朝来人投来平静如水的一瞥。

只一眼,阿妩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长公主。谢蕴的母亲。

与此同时,她的心尖猛地一悸,呼吸凝滞。

长公主站在这里多久了?她有没有听见自己与春袖的对话?听到了……会猜出来她和世子的关系么?

阿妩一想到与谢蕴的私情暴露在他母亲面前,直觉一阵窒息。雪背之上,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爬。

她下意识垂头。

小拇指勾了勾耳畔丝缕的秀发,露出如海棠一般秀美的脸庞。

便在此刻,长公主缓缓开口了。

她面上滴水不露,好似未曾听见方才的絮语:“阿妩,是来探望蕴儿的么?”

阿妩不知道长公主听没听见她和春袖的交谈,又听去了多少。但她此时此刻,出现在这偏僻的别院,除了探望谢蕴之外,哪里还有旁的借口。

与其支支吾吾,不如干脆地承认了去。

“正是。”

长公主唇角漾起一点不明显的笑意,口中却道:“唐姑娘来得不巧,蕴儿他方才歇下了。”

“啊……”

阿妩露出了明显失望的神色。

虽然她在长公主的眉目之间,看不见多少忧色,说明谢蕴的伤势已经安稳下来。

但是不亲眼看谢蕴一眼,她总是不能安心。

阿妩正有些焦急。逆料,下一刻就是柳暗花明。

长公主对她提出了邀请:“不过,我也许久未见唐姑娘了。不如先去小花厅饮一杯茶水,待蕴儿休息片刻醒了后,唐姑娘再去探望,如何?”

阿妩心知肚明,长公主的这番提议或许来者不善。多半是趁着这个机会,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但她……还是想见谢蕴。

她没思量多久,就点了头。鲜润如花瓣般的朱唇轻启,嗓音温软而清甜:“阿妩多谢长公主的美意。”

长公主唇畔的笑意更深,手指轻轻抬起,指向了一个方向:“阿妩,请吧。”

-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小花厅之中。层层的珠帘被掀起之后,相撞得琳琅作响,煞是好听。

阿妩听着耳畔琤琮之音,有一瞬的恍神。

犹记得上一回,她从英国公府出来之后,单凭一腔莫名起来冲动,就跑来了别院找到了谢蕴。

可是相似的前情,这一回见到的却是他的母亲。

阿妩极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长公主问道。与此同时,好巧不巧,她也想起了自己上次造访别院的所见所闻。

小花厅中,婢女们依次撤下餐盘与

那时候,她还在疑惑蕴儿何时有了这般亲近的友人。一大清早的,特地来别院一趟与蕴儿一道用早膳。

现在来看,此人多半就是眼前的小姑娘罢。

长公主美眸中波光闪动,静静端详着眼前皓质呈露,霞姿月韵的美人。她不施粉黛的面颊柔润而皙白,如风露中招摇的一支清荷。

柔情的眼波之中漾开秋水,明眸不时望向蕴儿的卧房方向,昭彰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担忧。

是有情人的眼神。

从前长公主不知内里,只以为蕴儿是入情而执迷,才会生出夺娶之心。现在来看,也许她儿子并非一厢情愿。

良久,她于无声处轻叹了一口气,无奈又好笑。

这些小儿女们啊……

当真愁煞人也。

两人各怀着心思,坐在了小花厅中的紫檀木桌上。分别坐定之后,阿妩下意识就要拿起茶盏添水,却硬生生忍住了。

咳。

她现在是客人。

不能表现出对此地很熟的样子。

阿妩眼观鼻鼻观心,垂眉敛气,一声。只闻长公主状似随意地点了位婢女:“来给唐姑娘添些茶,再端些点心来。”

婢女细声细气,道了声“是。”

不多时,两人的杯中都盈满了清澄的茶水。

长公主姿态端起茶盏,小口啜饮了几下之后,可惜地摇了摇头:“还是不够有滋味。”

“嗯?”

阿妩为了避免尴尬,也学长公主端起了茶杯。闻言,她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露在茶盏外的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不够有滋味,这是什么意思?

“阿妩或许有所不知,我喝茶的口味异于常人。爱往茶里添些盐糖果物,不然只觉这茶水寡淡无味。”

盐糖,果物……

这些东西加在茶里,那东西还能叫茶么?

阿妩嫣红的朱唇微微张开一条缝。虽然没有口头之间表达惊讶,面上的表情却出卖了她。

长公主见她的模样,顿时乐了:“莫说是阿妩,就连蕴儿和他爹也受不了。每次见了我喝茶,都避得远远的,生怕我开口邀他们。”

“还记得有一次,蕴儿同我说话的时候,我恰巧也在喝茶。问了他几句话,他不想回答,为了掩饰,就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他却忘了,那茶杯里斟的是我煮好的茶。”

长公主轻轻掩口,无论如何也遮不住笑意:“蕴儿那个一言难尽的表情,我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

阿妩唇角也微微勾起,漾开一点明媚的笑意。

嗯。

不知世子他究竟露出多么精彩的表情,才会让长公主每每想起来,都乐不可支呢?

这段顽笑话一讲,阿妩紧绷的身子不知不觉放松下来。潜埋心底的焦虑不安,也消散了不少。

然而,长公主下一句话,又让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阿妩可知,我当时问了蕴儿什么?”

长公主轻叹了一声:“我问他的,是与你相关之事。他连提也不愿提起,宁肯喝那难喝得不得了的茶,也要遮掩。”

阿妩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身子顿时僵住了。

她怀疑长公主要借题发挥。

果然,不详的预感应验了——

“他当时丢了块玉佩,我就多嘴问了句。又过了几天,那块玉佩就完璧归赵了,蕴儿也变得失魂落魄,跟我们说他要去西北。”

“当时我还不知道,如今却知晓了,那块玉佩是落到你手里了?”

阿妩闭了闭眼,声音艰涩:“是。”

“果然是这样。”

长公主意味不明轻笑了一下,旋即就是一句掷地有声的质问,重重敲打着阿妩的耳膜。

“那阿妩你,是不是也知晓蕴儿对你的情意……甚至还答应了他,与他两情欢好?”

寂静。

小花厅中,一片长久的寂静。不时有菱花窗外夏风簌簌,吹开软烟罗后的层层珠帘,撞得宝珠玲珑作响之声。

阿妩捧着茶盏的手,极为明显地颤抖了下。

她的眼眸阖起,遮住了眸底的神色。唯有纤浓的鸦睫轻轻颤抖,昭彰着主人并不平静的心绪。

该来的,总会来的。

长公主的发问既像是指责,又像是诘难。但她所言,句句都是实话,难听的实话。

若她是长公主,见有女子与自己的儿子这么不清不楚地牵扯,大约用词只会比她更加尖刻罢?

思及于此,阿妩缓缓睁开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回长公主,确是如此。”

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她确实知道世子对她的一片情意,也明明有了“未婚夫”,还要和他不明不白地纠缠在一起。

如今被人揭穿,受人指责,也是应该的。

阿妩如此痛快地承认,倒让长公主有些吃惊了。

“你呀……”

她望着阿妩满脸的慷慨就义,一边摇了摇头,一边暗忳着,是不是自己方才的语气太重,吓到人家小姑娘了?

平心而论,长公主知道两人之间的私情之时,有过一刻的不快。但转念一想,棒打鸳鸯之事,她是决计做不出来的。

蕴儿本就对人家姑娘执迷不已。她若是狠心棒打了鸳鸯,岂不是反过来坑害了自己儿子?

到时候,还不知他会做出多出格的事来。

于是,长公主再度放平了语气,缓声道:“阿妩也不必紧张,我并非不是指责你什么。若说要指责,蕴儿才是最该指责的。”

“我只是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一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是你与蕴儿两情相悦,那自然再好不过。若你们只是一时的露水姻缘,那以后各自婚嫁,再不相干,也没什么好说的。”

长公主甫一说完,便一瞬不瞬盯着阿妩的神情。

这话,暗示得够明白了罢?

只要阿妩点了头,承认自己与蕴儿两情相悦,她这一关就算过了。至于那传说中的未婚夫,就留给蕴儿自己去解决。

至于后半句,她纯粹是顺口说的。

以长公主的观察,阿妩对自家儿子,亦是动了七八分真心的,说上一句两情相悦,毫不过分。

谁能料到,阿妩的重点,全歪到了后半句上。

“各自婚嫁,各不相干。”

这八个大字,如同重锤一般,沉沉地敲击在她的心窍之间,敲得她胸口闷痛不已。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到底有多么自私。

从前,她光纠结着自己要不要嫁给谢蕴,想着他、还有他的家人会不会善待自己。

她把谢蕴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时接纳自己的物件,却忽视了一件事——

谢蕴他,亦可以另娶旁人的。

他断然可以娶一个名门贵女,贤良淑德,两人婚后琴瑟和鸣,共挽鹿车,惹得旁人羡艳连连。

而不是与自己纠缠不断,担负着背上觊觎人/妻污名、名声尽毁的风险。更残忍的是,所谓“他人之妻”的名头,还是自己因一己之私,编出来骗他的。

她到底是多么自私啊……

于无声处,阿妩捏紧了拳头。纤如春葱的指节,泛出生生的白。

“回长公主,阿妩知道了。”

“嗯?”

长公主秀美的眉头,并不明显地一蹙。怎么回事,怎么阿妩的回答,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她不是该承认自己与蕴儿两情相悦么?

这一脸莫名其妙觉悟了的神情,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公主直觉有哪里出了岔子,却谨慎地没有妄加开口。

毕竟阿妩与蕴儿之间的牵缠,自己只窥探到了其中一角,未能知晓全貌。万一多说多错,那就不美了。

罢了罢了,小儿女之间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去罢!

“嗯,阿妩明白就好。”虽然到最后,两人也不知道,彼此到底明白了什么。

一番话告一段落,盘中热腾腾的点心却丝毫未动。

长公主看得出来,阿妩的心思并不在自己身上。她看了看窗外的日头道:“时间也差不多了,你若是想见蕴儿,便去罢!”

什么不要打扰他休息之类的废话,她一句没说。

她相信,阿妩自己能把好那个度。

“多谢长公主!”

阿妩如蒙大赦一般,匆匆朝她行了一礼就告辞离开,转身朝着谢蕴卧房的方向快步走去。

徒留长公主凝望着她纤细的背影,默不作声。

良久,她方才摇了摇头。

其实,有这么个儿媳妇也挺好的——反正,她是喜欢得紧。就是看蕴儿有没有那个本事,把人娶回家了。

不过,看人家今日的态度,恐怕任重而道远啊。

那时的长公主还没有想到,后来的阿妩确实进了他们家门,却是以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方式。

不过,那是后话了。

-阿妩穿过重重的回廊, 快步走向谢蕴的卧房。到了最后, 竟然小步跑了起来。直到靠近一扇木门前,她方才停下了脚步。

手指抚上木门,正要推开的时候,她竟然生出一刹那犹疑。

一听到消息,就一刻不停地挂心着谢蕴的伤势……到最后的关头,她却发现,自己有些不敢面对。

生怕,看到一个重伤的人。

阿妩闭上了眼睛,在心底反复安慰着自己:既然长公主面上不见,说明世子他伤得并不重。

如此反复几次,她才鼓起勇气,推开了房门。

“吱呀——”

木门一直掩得紧紧的,唯有她的到来,才让屋外的光线倾泻进房中。在一片昏暗之中,阿妩缓步走向床榻的方向。

榻前的金兽中,喷吐着淡淡的安神香气。揭开层层的帘帏,榻间露出一个一张熟悉的俊脸,比之往常有几分消瘦。

忽地,阿妩的眼眶一酸。

她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深刻的思念如泉水般没过心窍,而在汩汩涌流的思念之间,又掺杂着丝丝缕缕的庆幸之感。

她在听说谢蕴受伤的消息之时,脑中一瞬间闪过许多可怖的画面。但是看了他现在的模样,至少比想象的那些,都要好。

阿妩用指尖揩掉眼角的泪。

旋即,静静端详起了被衾间的男子

被衾间的男子墨发披散在玉枕之间,呼吸绵长而均匀,似是陷入了美梦一般。

他刀凿斧刻般的轮廓,变得比以往更加利落分明。让人既觉陌生,又有着莫名的熟悉。

阿妩迟疑了片刻之后,伸出了手,拨弄了下谢蕴的乱发。

他没有醒。

她安下了一颗心,俯下身去,轻轻吻了吻他的眼睫——就像他千百次对自己做过的那样。

旋即凑在他耳畔,声音轻缓道:“世子……等你醒过来,我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方才长公主之间的对话,让她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不能这么自私下去。

即使一时半会儿,她不能拆穿自己撒下的荒唐谎言。但她至少要告诉谢蕴,自己愿意和他在一起。

他们是两情相悦。

阿妩在心底默默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只觉一股奇异的感觉如春芽般,于心窍之间蓬勃地生发。

便在此刻,谢蕴纤长的眼睫,忽地轻颤了一下。

旋即,他彻底睁开了双眼。眸光清明而深邃,不见一点的惺忪之意。

“哦?阿妩要告诉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