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赵怀威被谢蕴的回答震了下。他没有想到,世子有异议之处不在于造反,而在于留在西北,还是回京城。

年迈的将军,暗地里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世子他虽然光明磊落,却不是那种屠刀砍到头上,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动的迂腐之人。

可是……

赵怀威低头看向谢蕴的伤口:“您这腿……”

只见谢蕴修长又莹白的小腿上,一道生生的大豁口把皮肉劈开,光是看着就知道有多痛。

夏日炎热,这么大道伤口,本就不容易长好。而况,世子他现在还发着烧呢。

赵怀威怎能放心让谢蕴就这么上路?

“要不,您还是先留在西北,好生将养些日子,等伤口好些了再回京城罢?”

“区区小伤而已,不碍事。”

谢蕴却摇了摇头,拒绝了赵怀威的好意:“若我留在西北久久不归,皇上那处也会生疑。”

“……”

他说得在理,赵怀威一时也无话反驳。

毕竟皇上的性子,两人都心知肚明。

他连主动退出军中的淮安王府,都要赶尽杀绝。一旦生出疑窦,又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谁也不敢胡乱揣测。

王爷和长公主还留在京中,无人保护呢。

赵怀威徐徐叹了口气。为了王爷和长公主的安全,只能委屈一番世子这条腿了。

“但您也得答应老夫,至少要等高热褪后再上路。不然,老夫说什么也要把您留下来。”

“好。”面对着老将军执拗的神情,谢蕴无奈道。

这一桩事,就这么敲定了。

“对了,世子您方才还没交代呢,等您回了京城之后,咱们如何联络?老夫又该怎么做?”

“将军肯听我的?”谢蕴轻声问。

赵怀威搓了搓手:“嘿嘿,这是自然了。”

世子的所作所为,他这些日子都看在眼里。即使有和老王爷多少年的情分在,他也不得不承认,世子并不逊色于乃父半分。

他赵怀威跟着这么个主子干,没什么不满足的。

“那就请赵将军先击退秋犯的戎人,护好渔阳百姓的秋收……”

谢蕴望向了窗外,声音一瞬间变得渺远,片刻后又坚定了起来:“然后,抽调西北军中精锐,来京城。”

“精锐?世子要多少?”

“京城的护卫不过三千有余,尽是些冗余无能的草包。”谢蕴毫不掩饰着对这群人的看不起:“若想把住京城,千五百人足矣。”

“一千五百?会不会太少了?”

赵怀威有些担心。要他说,就应该点上个八万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直逼京城,那才叫威风!

“不少了。”

谢蕴声音疏淡,却自有令人信服的力量:“太多人恐劳民伤财,而且会招徕沿途州府窥探,走漏了风声。”

“一千五百西北精锐, 对上京城禁军绰绰有余。届时把持住禁中, 请皇上禅位后新帝践祚,如此足矣。”

“可是……”

赵怀威还想反驳,兀地,察觉了一丝不对劲之处。他想着要成千上万人前往京城,说难听些就是造反。

但听了方才世子所言,他怎么感觉,世子仅想发动一场政变,废黜今上,拥立新君上位呢……

听口气,这新君,还未必是世子他自己。

赵怀威微张着口,怔怔地望向谢蕴。却发觉他也同时回望过来,目光澄明如水,不染分毫的尘埃。

一瞬之间,他只觉自己的想法全被看透,无所遁形。

世子知晓他怎么想,也无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即使知晓手下人的心思,他也不愿意沾染那个位置半点。

“……是。”

赵怀威噎着口气,反驳之语尽数被吞了下去。

唉,他刚才的判断,还是下得太早了。世子还是那个世子,光风霁月朗朗乾坤,不沾一点儿权欲之心,连到手的皇帝都不惜得做。

转念一想,赵怀威也生出几分欣慰。

至少,跟着这么个人品高洁的主子,前程有了指望,不怕他日后翻脸不认人。而新君不论是谁,上位都是承了淮安王府的情,西北军以后的日子肯定比现在好过。

“是。待老夫善了秋收之事后,立刻马不停蹄前往京城,为您和王爷长公主伸冤!”

这一回,赵怀威应答得既诚恳,又笃定。

“多谢,谢某等着将军的消息。”谢蕴的唇畔,也漾起了一缕不明显的笑意。

显然,定下了这一桩事,让他的心情也不错。

赵怀威还想再表两句忠心,洛书却掀开了军帐,径自走了进来。他的手中,还抱着一堆文房具。

“爷,您让我找的笔墨纸砚我都找来了,您现在这样写字方便么?不若让我代劳罢?”

他说完才抬起头来,讶然道:“哎,赵将军也在啊。”

“世子,您这是……”赵怀威一怔。

“给家里人写封家书,报个平安。”谢蕴道。

赵怀威闻弦歌而知雅意,顺便提出了告辞:“是该如此,那世子您慢写,老夫就不打扰了。还有军中的信使,您随便使唤。”

“多谢将军了。”

谢蕴待赵怀威离去之后,才吩咐洛书道:“现在不方便,就由我说你写,分两封写。”

“两封?”洛书一愣。

“一封写给王府,将我在西北的遭际如实记下来。另一封……给春袖,让她把我受伤的消息瞒严实些,万不可让阿妩知晓。”

“是。”

洛书先应了一声,方才小心翼翼问道:“世子,您让春袖她瞒着,是担心唐姑娘担心您么?”

谢蕴没作声,权作默认。

洛书一边按照他的吩咐,在粗糙的纸上奋笔疾书,一边问道:“可您回京城后,伤好之前,难道就一直不见唐姑娘?”“你这么写就是。”

幽咽的胡笳之声,随夏夜的凉风簌簌飘入军帐之中。不知是哪位士兵吹起的思乡小调,格外惹人愁绪丛生,思乡断肠。

窗外的冷月,依旧森润而苍凉。

阿妩。阿妩。

谢蕴在心底反复默念起这个名字。思念之情忽如潮水般不可阻挡,蔓延过他的整个心窍。

这样的清夜良宵,她会在做些什么呢?

没有人比谢蕴在此刻更想见到阿妩。但他之前答应过阿妩,会平安归来,却食言了。

他不愿意自己狼狈的一面,展露于阿妩面前。

待到他伤好全了,秋收时节也快到了。那时,他自会出现在阿妩的面前,然后把她……夺来自己的身边。

“世子,世子?”

洛书的呼唤,使谢蕴恍然回神:“世子您看,我这样写得如何?”

两张宣纸上,淋漓的墨迹未干。其间皆按照谢蕴的吩咐,写上了相应的内容。

“就这样罢。你明日找一趟信差,速速遣回京城。”

“是!”

-

来自远方的噩耗,阿妩尚且不知晓。

她此刻正在书房中,专心整理起双亲的遗物。

京兆府的衙役们当时送来财物之时,阿妩简直要震惊了。谁能想到,双亲留下的东西竟然如此之多,陈府偌大的正堂都被塞得满满当当。

仔细翻开,皆是父母当年淘买来的孤本,写下的诗文、以及和友人们往来的书信。

当世的大家故去之后,皆有弟子为他们整理文集,用以流传后世。可惜她爹走得实在太突然,自那以后,家中又接连遭遇变故。

整理文集之事,就落空了这么多年。徒留探花郎的文名流传于京中。

阿妩现下,就是在为此事忙碌着。

整理文稿的活计,向来繁琐。尤其是她爹当年交游甚广,与友人往来的书信不知凡几。

要把它们一一厘清,并没有想象中容易。

阿妩弯腰一页页地展开泛黄的信纸。时间久了腰肢泛酸,四下又没有旁人人,她干脆蹲在了地上。

好在父亲他生性诙谐,书信也写得才气纵横,趣意横生,读来让人心情也不由大好。

阿妩一页页地整理着,勾起的唇角就没有放下过。记忆中蒙了一层灰的双亲,也变得愈发清晰。

她的父亲,会在为友人纳妾而写贺文时,不动声色炫耀自己与妻子的鹣鲽情深,引得友人抱怨顽笑。亦会在被吏部调往岭南,友人来信安慰时,反过来开解他。

不知过了多久,阿妩又展开了一页泛黄的信纸。原以为不过是寻常的一封,却在看见去信的时间之时,猛地怔住了。

顺平六年,七月初六。

正是父亲亡故的那一月。

再看信底写着的称呼,略微有些褪色的墨迹印着的,赫然是“叶兄”二字。

叶向禹。

春袖的父亲。

——这是叶大人在她父亲亡故几天前,给他写来的信。

阿妩猛地站起身来,长时间的蹲坐使她眼前一黑,扶着紫檀木桌的边角才能勉强站稳。

但她顾不上这点不适,迫不及待展开了信纸细读起来。

“行潜吾兄,见字如晤。愚弟近来时有恶感,心神难宁。万望兄切切保重自身。愚弟于江南之行,亦剖肝沥胆,然力有不逮之处,多之甚矣。……沿途所得,计纹银三万六千五百两,并珍宝古玩,咸献于上。上命以自留,愚弟惶恐甚重,乃造册献上。……”

“吱呀——”

门在这时被开了,春袖面色似有恍惚,脚步轻浮地走了进来,轻轻唤了一声:“唐姑娘。”

阿妩并未注意到春袖的异样。

她骤然抬头,待看清楚来人,就迫不及待地冲着她招手:“春袖你快来,我好像发现了能证明叶大人清白的证据!”

“什么!”春袖面色倏变,几步跑了过来,甚至连有东西从怀中滑落也没留意。

“就是这个!”

阿妩把递给信纸递给她:“是我从我爹的遗物之中发现的,是叶大人给我爹的来信。上面提到了他在江南巡按时,收受财物之事”

春袖小心翼翼地接过,读完之后,双手止不住地发抖:“我爹他……他果然是被冤枉的!”

“是皇上说,说他可以留下财物,他才留下来的。”

甚至留下这些贿赂之后,还因为内心惶恐不安,把记录了财物的册子献给了皇上。

谁能想到,这本册子,最后成了污蔑他贪污的证据!

“是皇上,皇上他……”

“皇上他,有意构陷叶大人。”春袖说不出来的后半句,阿妩为她补充了上去。

忽地,她瞥见地上散落着一张白色的纸。混在一堆泛黄的书信之间,变得格外显眼。

这是什么?

阿妩以为是自己不慎漏掉了什么,将之捡了起来。展开读了几句之后,皙白的面色一刹遽变。

她失声道:“世子他,在西北受伤了?”

说完就抬头,不可思议地望向了春袖。

后者亦是一脸被说中的表情,右手下意识抚上自己胸前放信的衣带,那里已然空空如也。

“唐姑娘……”

春袖一脸做错了事,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阿妩双目一瞬间放空。

她双手握紧,把雪白的信纸边缘捏得发皱:“他没有养伤,就这么回了京城。还让你瞒着我,不让我知道他受伤的消息……”

春袖已经从方才的震惊愤怒之中彻底剥离出来,满心满眼皆是不知所措。既为自己没能完成世子的嘱托而万分羞愧,又为她隐瞒唐姑娘之举而歉疚。

她羞愧地低下头,原以为会迎来一顿痛声指责,却被一个陡然的力道抓得趔趄。

是能不能,攀上了她的袖子。

“世子他回来了么?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他?”

谢蕴指名道姓地说,要瞒着她,不能被她知晓。

那他伤得,该有多重啊?

光是想想,阿妩心底就像被一团烈火不断地舔舐炙烤。

她无法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装作浑然不知。不去亲眼看一看,她不能心安。

“春袖,算我求求你——”

秋月清波一般的眸光,一瞬间碎成了千万片,每一片中,皆盛满了担忧与焦急。

春袖对上这样的一双眼眸,说不出拒绝之语。

她闭了闭眼睛:“唐姑娘……今晨我去王府取信之时,看见了洛书哥。听他说,世子他已经回来了。”

-

别院,谢蕴的卧房。

卧房之中,层层叠叠的帘帏之中,一个清俊的男子半倚在玉枕之上。他如墨般乌发随意披散着,自有清贵不羁之态。

修眉俊眼,恍若芝兰玉树。唯独面色略有些苍白,似有病容。

这便是从西北回到京城的谢蕴。他一退了高热之后,就乘马车从西北一路回京。

算算时间,竟然与西北的信使前后脚到达。

帘外,长公主正与他说话:“我说蕴儿啊,你实在应该听你赵叔的劝,在西北休养好再回来的。”

“归期未归,恐皇上会生疑心。”

谢蕴阖眸淡声道。

长公主重重嗤笑一声:“他生了疑心又如何?我和你爹岂是吃素的,任他针对了去?”

转而又道:“也难怪,我先前还不明白,为什么你这次去西北,还特意给皇帝说了一声,原来是为了试探他。”

她从谢蕴写来的信里,知晓了全部的前因后果。

自然看清了皇上的狼子野心。

长公主又想说些什么,最终化作了幽幽一叹,望向面露疲态的儿子:“罢了,你好生养伤,什么事都等身体好了之后再说。”

“谢母亲体恤。”

谢蕴乍然睁开眼,露出一双幽邃如墨玉般的眸子,散发着淡淡的慑人心魄之意。

母亲这句话,算是默认了他逼皇上禅位的心思。

“你就在别院好生养伤罢,我先替你入宫搪塞皇上一番。不过,他肯定又要拿你受伤一事,大做文章了。”

上一回就是如此。

她的蕴儿因在雨中跪了一夜,不慎染上了风寒。落在皇上的嘴里,就成了“受不了西北羁旅苦役,一回京城就病了一场。”

思及于此,长公主的唇畔一抹冷笑。

“娘先走了。”

她抛下这句话,就离开了谢蕴的卧房。一路分花拂柳而去,却在一个游廊的拐角,骤然听见两个女子的声音。

长公主一顿,停下脚步,侧耳细听了去——

一个陌生的清甜之音率先响起。

“世子他在这里么?”

另一个声音,则让长公主很有几分耳熟。

“是,我临走时听洛书哥说了一嘴,说世子就在这儿养伤。唐姑娘你若是想去见他,就快去罢。”

“那你不会受罚么?”

“没事的,唐姑娘。这些日子我一直在你身边服侍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世子他知道了,最多也是功过相抵,不会责罚我的。”

长公主的唇角缓缓勾起——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旋即,一个女子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那道脚步声甚至没有一丝犹豫,一见就是别院的常客,对地形极为熟悉,像是行走在自己家一般。

数息之后,转角处出现了一个她意料之中的面容。

“唐姑娘。”

“啊。”

她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女子。女子也看了她,发出短促的一声轻叫之后,整个人呆立在了原地。

面对着女子的失态,长公主只是笑了笑:“你也是来看望蕴儿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