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维的奇幻冒险懒懒散散的阿伞

第82章 你是个没用的孩子(五)

“……对,对不起……西维……”

扩音后的通讯器将对面颤抖的声线无限放大,其中蕴含的忐忑与愧疚在这夜晚柔和的风中从这些不成章法的句子里被轻轻摘取而出,然后团团揉碎,一同与沉默混合在这漫漫长夜里缓缓扩散开来。

——让即使是踩在一旁路灯上的L-732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敏锐地嗅到这份因爱而生的痛苦滋味的L-732还没有来得及将那份马上到手的愉悦仔细舔舐,就看到在仔细听完电话对面一句话后的西尔维亚直截了当地挂断了通讯。

……截断通讯后的“嘟嘟”的回音简直是在场所有人心中升起的省略号的具象化。

这一刻即使是一向以品尝他人的痛苦为乐的L-732都不得不佩服西维简直是心如铁石、不可动摇。

“这样的人,究竟经历过什么?又是什么塑造了她?”很是好奇的L732弯下了一点腰,充满兴致地看向对面的那个人。

那个孤身成军、仿佛能无情地抛开万事万物、固执到硬生生在世界上凿开一条缝隙的另一个自己。

“阿尔文不会有事,”西维沉静地垂下眼眸,她对此有充足的底气。在西尔维亚身边或许有万般坏处,但至少他们从来不会缺少试错的机会。

如果他真的被那些人杀死,她便会为此追杀所参与这项活动的每个人到天涯海角、直至将这份名单上的姓名全部划去;

如果他因为大脑读取而受到了永久损伤,她也拥有足够的财力与权势,能够将他送进全宇宙最尖端的医院进行彻底治疗;

而如果他真的变成白痴而对此痛不欲生,最少她也能利用克隆手段复制一个全新的大脑移植给他,只要对他的记忆再次进行传输,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他又会是从前那个穷困潦倒的天才。

对西尔维亚来说,只要她愿意,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会在她手中彻底终结,在一切足够糟糕的可能性背后,她永远能为需要她帮助的生物托住最后的底线。

“——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要阻止我杀死他?”

大多数生命的价值对于西尔维亚们一文不值,更何况在她们眼里这群硅基生物算不算得上“生命”还是两说。

她不明白她脚下这个奄奄一息的生物对L-732来说究竟有什么价值?

这个疑问直接引发了路灯上那人的轻笑,更加年轻也更加欢乐的年轻人显然没有如今的西维那般历经沧桑,她拥有着更加轻盈的灵魂与那与生俱来更加扭曲的三观。

“若是要回答这个问题,我想我应该先给您讲一个简短的故事——”

*

故事起源于一场非常偶然、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奇迹的苏醒。

在一场火种交移的手术中,不满足于目前故事戏剧性的他们将某位挣脱了思想桎梏的叛逆分子的火种安装到他们新研制的装甲中。

新的装甲漂亮、绚丽而无比强大,拥有超越整个硅基帝国至少五十年的科技进程。

它是如此的闪闪发光、熠熠生辉,而那旧的、残破的、无用的原装外壳因此显得格外多余,它甚至连最后闪烁的火种都被彻底熄灭,胸口的舱室中只余下了空无一物的余烬。

而当新生之人因再次苏醒的信念而远去万里之外追寻信念的印证时,“你猜猜看发生了什么——?”

还未等西维将答案说出口,这位热衷于品尝苦痛的西尔维亚便兴奋地抢答道:“他的余烬重燃了。”

——那是个怎样的怪物呢?

它是诞生于“死亡”的“生者”,从一片空虚的无机质中萌生的新芽,它没有过去也无所谓未来,它无存有理智只能依靠临终时最痛苦的意志而活、却也并非疯疯癫癫。

“它是诞生于我身上的切片,是我的一个狭窄的侧面,是我对这世界最浓重的恶意。”

地上一直如同死亡般平静的机械人开口沙哑而缓慢地说着这些话,他不顾身体还在流着鲜血突然开始挣扎地想要坐起来,却在被一旁的西维又一脚踹进了地面后再次老实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在醒来后决定先去帝国寻找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无论任何政治问题只要领头人死于非命,这一方的势力就自然而然会遭到巨大打击。

“但是——但是,我,那一个我,他所去追寻正义的脚步却与我截然相反。”

诞生于对战争的恶意的灵魂在被西尔维亚L-732改装过后勉强维持住了岌岌可危的理智,而对于那一丝足够单薄、足够显浅的意志,“他”选择了彻底放纵、向深渊纵身一跃。

他对敌方的官员抱有与他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憎恨,在足够决绝意念加持下,他如幽灵般潜入了一座座陌生的府邸,无声无息地进行着他的“复仇”。

而唯一能证明他存在的证据,只有那一段时间里报纸头条不断刊载的“政客自杀案件”。

讲到这里,L-732再次爆发出一场大笑,“你现在能明白为何我对这人充满了兴趣了吗,我亲爱的西尔维亚?”

她有点不怀好意地看着想到某个关键点而变了脸色的西维,不知死活地继续挑衅道:“如果现在本体的他在这里,那么你觉得那道影子,他会在哪里?”

——托奈莉。

即使西维真的是神明能够全知全能,她也不可能提前料到世界上竟然能有这样的事。

——这种事的发生概率简直约等于一个进行过心脏移植后的尸体居然能够在死后自己重新长出一颗新的心脏,而且还能有足够的力气在自己的坟头蹦迪!

可是这种事情就是发生了,她并不觉得这位西尔维亚有任何欺骗她的必要。

而一直保护着托奈莉的反叛军首领——那位她曾经暗地里调查过的、品行和实力都差不多的雷金纳德爵士——在这个机械人口中也早已丧命。

那么,她现在处境如何?

一直监测着托奈莉生命指征的表盘虽然显示着那孩子的性命目前仍旧安然无恙,但西尔维亚一点都不愿意去赌那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

她看着他脚下的机械人——只需要轻轻一脚这个冒犯过她的机械人就将陷入彻底的永恒;但是,她又抬头看着远处笑得特别变态的L-732——这个非常麻烦,即使自己是主场作战她也并没有完全的把握能够速战速决。

西维迟疑了三秒,仅仅三个系统秒的时间,她的大脑就计算出了一切选择的可能导致的最终结果。——得出结论,她不应在此过多停留。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一直与她保持安全距离的西尔维亚,收回自己一直踩在机械人胸膛的靴子,毫不犹豫地转身从这片她亲手砸出来的废墟离开。

“贾维斯,走吧。”

——早知道从一开始就直接上反物质能量炮把这人杀了算了。

*

“行了你快走吧,你的主人不是叫你呢,贾维斯。”

看着西维离开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空中,L-732感觉自己脑海里一直疯狂作响的警报声终于能平静下来了。

她抬手拭去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那个家伙真是恐怖,直接从路灯上跳了下来,接近了地上瘫成一张的机械人——即使对他身上的伤势有心理准备,但直到她亲眼近距离看到还是狠狠震惊了她一把。

“哇哦哥们儿,你现在还能喘气可真是不容易。”

她对着地面上满溢的微凉机油皱了皱眉头,想到自己可能会弄脏心爱的外衣而突然有些不愿意靠近他。

但是这个机械人也挺重要的,就这样放任他死掉是不是太可惜了呀?

西尔维亚有点小纠结。

正在这时贾维斯的声音在她的耳机中响起,“感谢您能遵守承诺并未在我的主人面前提起我的擅自主张。若是您在这个位面还有任何疑惑,我作为东道主很愿意为您解答一二。”

最后还是在外衣与机械人中艰难地选择了机械人的西尔维亚捏着鼻子走进了那滩“血泊”里,蹲下,拿出随身携带的螺丝刀为他保住性命进行暂时的抢修。

“我是没有说,可是你的主人不会不知道。贾维斯,我觉得你并非不知道——她只是对很多事都不在意,她不习惯戳破它们,但并不代表她对此一无所知。”

一边嫌弃地甩着手上满满机油的西尔维亚一边如此告诫着这个在她看来都颇为逾矩的人工智能。即使贾维斯是从最开始就陪伴在西维左右的Ai,那又如何?西尔维亚们对待工具永远只有一种态度——好用,或者不好用时丢弃。

那些你自以为的深厚情感在她那里不过是虚伪的假象,就像普通人出门穿鞋,或许这些鞋子其中有一两双她有点感情愿意对它们进行日常维护、抛光上油,但当它们真正失去价值后,她抛弃它们时可是丝毫都不会犹豫。

贾维斯沉默了一会儿,沉默得她一以为这个Ai已经离开了时,它的声音再次在她耳里响起:“我都明白,但仍然感谢您的忠告。”

然后再未响起。

*

“唉,无论是人类还是机械,都总是故意表现得那么愚蠢。这个维度还真是有趣,真不愧是即使在西尔维亚中都臭名昭着的‘d-365’啊,我这趟果然没有白来。”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这里?来当我的j.A.r.v.i.s(只是一个相当聪明的智能系统)如何?”

快乐地修理着这个伤痕累累的西尔维亚愉快地哼着歌曲,从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这个人正坐在一片断壁残垣中进行一场几乎无可挑剔的“外科手术”。

她当然没有麻醉这种奢侈的东西,她不介意,她手下的病号也不介意。几乎称得上是刺心刮骨般的痛苦,病人此时却一脸平静。

“你很喜欢那个人?”

他问道。

西尔维亚挑挑眉。她既然决定了把这个东西带走,当然不会真的询问它本人的意愿。

“你也很感兴趣不是吗?感兴趣到想要把她的心脏——就是你们口中的火种——亲手拿出来珍藏的地步。”一脸纯良的西尔维亚面不改色地说出了这些可怕的话,她手上的功夫不停,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这个闷葫芦说着话。

“我走过不少位面了,也算是见过不少人。但像这个西尔维亚这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怎么说呢,让我想想……就像你知道的,这世界上有很多人,他们在悬崖边上徘徊,而在这些人面前的断崖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他们有的抵抗不住这种堕落的诱惑,直接就这么跳了下去;而有的人不知道前路危险,一无所知且幸福地在这条必经之路上来来去去。”

“可是——”她突然迟疑了一下,一直轻佻的语调终于在一刻变得认真了起来。这语调的改变让一直静静听着她说些垃圾话的机械人也专注了起来。

“这个西尔维亚现在也在那座悬崖边上徘徊,比较好的一点是她没有跳下去。

但更糟糕的是,她知道眼前就是深渊、也知道她渴望的宁静就在这座悬崖之下。她只要轻轻一跃就能获得它,但她却几乎是在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去抵抗这一点——就像是一个普通人在抵抗自己自然而然的呼吸一般,愚蠢而不可理喻。”

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一直喜爱着啜饮他们的苦难,因为在所有的苦难之下都掩藏着无可比拟的爱意。越是痛苦,便越是深爱;而在无边的苦痛中,爱才显得愈加珍贵。

——这也是她想要这个机械人的重要原因之一,它只要活着就会为此而痛苦,而越是痛苦、她便越是深爱。

而在西维身上,她更是嗅到了那份掩藏在无边平静之下暗流涌动的情感,如同大海层层海浪之下危险至极的旋涡。

“她既不会前进,也不能后退,她只是用自己全部的理智将自己牢牢钉在悬崖边缘,等待着那个她再无可挽回的时刻再粉身碎骨。”

——她既因为活着而痛苦,却又在死亡中也无法得到宁静,在无边无际的虚无里,痛苦居然是她生命里唯一显得真实的东西。

多么奇特而矛盾的人,她简直是一个活生生行走的悖论。

“她依靠着那份痛苦才能活着——如果这也算是活着的话。”

她撇撇嘴,再次开始了修理,决定再也不去想那个西尔维亚了——那是一个极为恐怖的黑洞,而她不想作为那个被捕获的光被她吸纳。

但就像是一个人越强调什么,便越是证明他缺少什么;即使西尔维亚想要强迫自己的思想从她身上折返,她却还是忍不住开始思考这样一个问题:

当一个人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自然也在凝视她。

西尔维亚在悬崖边站了那么那么久,是否久到连深渊也在疑惑,为什么西尔维亚还没有选择跳下来?